千山空碧 （一） 

 寒窗陋室，一灯如豆。

一个淡淡青衣的美丽女子斜倚榻边，纤纤玉手轻轻拍抚着身边的婴儿，婴儿早已熟睡，女子的绝色容颜也因浓浓疲倦而微微憔悴，她却不愿停手，这个女儿甫一出生便被人掳走，历尽艰险，这才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几乎不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这一切不过是美梦一场。

房门轻响，郭芙探头进来，浅笑着轻声问：“娘，妹妹睡着了么？”

黄蓉点点头，微微蹙眉道：“时辰不早了，你怎么还不睡去？”

郭芙闪身进了房，依着黄蓉坐下，撒娇道：“娘，这客栈好生破烂，被褥还有股霉烂气，我不要自己睡，我要来陪妹妹！”

黄蓉一贯溺爱这个女儿，闻言只是一笑，将郭芙揽在怀里。郭芙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问道：“娘，我们还有几天才能回到襄阳啊？”

黄蓉扶着她柔滑的长发，温声道：“再有三天就能到了。”因为担心襄阳战事，黄蓉一行自出了绝情谷，一直日夜赶路，直到两天前才听到蒙古退兵的消息，他们这才缓下脚程。

郭芙“唔”了一声，爬到榻里，小心搂着郭襄的襁褓，低声道：“娘，我在这里跟你和妹妹睡，你累了好些日子，早点歇下吧。”

黄蓉微笑道：“你先睡，娘稍后就来。”郭芙应了一声，合目睡去，黄蓉望着她无邪的睡颜，笑容渐敛，眉间浮起轻愁。

在襄阳芙儿闯下大祸，害杨过残废，靖哥哥已要斩下她一臂，全靠自己用尽心智才救下来。这次又因芙儿，小龙女中毒无救，与杨过天人永隔，若是靖哥哥知道，只怕会要女儿给小龙女偿命。

这等大事，瞒是瞒不住靖哥哥的，可是女儿是她心头的肉，纵然道义有亏，她也定要护女儿一个周全。思来想去，唯有让芙儿远避桃花岛，有爹和柯师父护着，靖哥哥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没有办法动芙儿一根毫毛。

可是这女儿自幼被她宠成了娇纵鲁莽的性子，从此处至东海迢迢千里，险恶江湖，芙儿独自一人闯荡怕是不妥，而她离开襄阳日久，又带着幼女，没法亲自送芙儿出海。武氏兄弟各自别恋，若是托付，芙儿必然不依，两兄弟武功尚未大成，更欠历练，她也委实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总是难以两全，她心绪烦杂，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眼见东窗泛白，天色已明，黄蓉披衣起身，轻轻拍醒了郭芙，柔声道：“芙儿，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郭芙揉着眼睛坐起来，将郭襄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埋怨道：“这破床好硬，睡得我肩背僵痛。娘，我们快点赶路吧，早点回襄阳，也好睡个好觉。”

黄蓉抱过郭襄喂奶，轻声道：“芙儿，你不能跟娘回襄阳。”郭芙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怯生生道：“难道过了这么久，爹爹还在生气，仍要斩下我一支手臂么？”

黄蓉轻叹道：“哪里只是杨过一条臂膀，若不是你鲁莽，他师父龙姑娘又怎会中毒无救，跳崖自尽？”

郭芙大吃一惊，道：“他师父不是被南海神尼救走了么？还在石头上留下了十六年后相见的字样，怎会是跳崖自尽？”

黄蓉神情黯然，道：“龙姑娘自知身中剧毒，时日无多，而过儿一意殉情，虽有断肠草可解情花剧毒，也不愿尝试。龙姑娘为保过儿一条性命，这才在崖顶留下十六年之约，以期时光流逝，过儿殉情之念可以渐渐淡薄，而她自己却必是跳崖自尽了。”

小龙女风姿绝世，郭芙虽与她不熟稔，但想到那美丽纯净的女子因自己而香消玉殒，心下也难过不已，悔不当初。

黄蓉望着女儿，沉声道：“这事情若是让你爹爹知道了，莫说是一支手臂，你这条小命只怕不保！”

郭芙想起父亲举剑砍下的神情，心中骇怕得紧，却又不甘，争辩道：“我怎知杨过跟他师父会躲在棺材里面疗伤，那古墓邪门歪道得很，我出手狠辣些，只是为了自保。”

黄蓉无奈道：“娘自然明白，此事不能全然怪你，可是你也知道你爹爹的性子，他怎么可能轻饶了你！为今之计，你还是先回桃花岛，跟外公和柯公公作伴，我会尽力开解你爹爹，过一段时日，再想法子一家团圆。”

郭芙无法，只得点头，看着郭襄白嫩可爱的小脸，想到这次与家人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眼圈一红，泪水一串串落了下来。

黄蓉正想安慰两句，忽听房门几声轻叩，便将郭襄交到郭芙手中，整好衣衫，扬声道：“什么人？”外面传来耶律齐的声音：“郭夫人，是我。”

郭芙一听，忙胡乱抹去泪水，伸手在鬓发上梳笼几下，黄蓉将女儿举止看在眼里，心中微动，嘴上道：“进来。”

耶律齐推门而进，清晨的阳光自他身后洒入，映得他高挑挺拔，英秀飒爽。他冲黄蓉抱拳一礼，道：“郭夫人，小侄打搅了。”抬眼看见郭芙，妙目中尤带水光，娇容上泪痕半湿，他微微一窒，神情却不露半丝异样，微笑道：“郭姑娘，早！”

郭芙面上一红，垂下头去。黄蓉心道暗暗称奇，芙儿一向骄傲任性，盛气凌人，脸上几时曾有过这种略带娇羞的神情，碰上这耶律齐，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耶律齐目光在郭芙身上停驻稍顷，随即转开，轻咳一声，对黄蓉道：“郭伯母，小侄今早特来向你辞行。”

黄蓉一怔，还不及说话，郭芙已霍然抬头，失声道：“怎么，你不跟我们回襄阳了？！”

耶律齐点点头，淡然道：“既然襄阳战事已解，没有什么我可以出力的地方，我就先告辞了。日后郭大侠郭夫人若有需要，我必至襄阳倾尽微力。”

黄蓉见他眼神坚凝，神色坦荡，知他必是已打定主意，倒也不便勉强挽留。郭芙却急道：“耶律大哥，你的父兄被蒙古人害死了，你已无家可归，与其带着妹妹四处飘泊，不如到襄阳落脚，我爹爹妈妈一定会照顾你们的。娘，对不对？”

黄蓉心中暗叹，这女儿心思鲁钝，真是跟靖哥哥一脉相承，耶律齐虽然平素谦逊和气，骨子里却有蒙古勇士的骄傲，凭他的武功机智，在江湖自能闯出一番天地，他又怎会愿意到襄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耶律齐淡淡一笑，道：“舍妹和完颜姑娘相约，结伴到襄阳去开开眼界，所以这次我是单身上路。郭姑娘对舍妹的关爱，我代三妹谢过了，她和完颜姑娘在襄阳，还要劳烦郭姑娘郭伯母略加照顾。”

郭芙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情急间只得看向母亲，指望母亲能开口把耶律齐留下。

黄蓉见他言语间对女儿甚是包容，又顾及女儿感受，避过武家兄弟与耶律燕完颜萍的情事不提，不禁对他好感大增，心下突然有了个主意，问道：“贤侄放心，有我在，耶律姑娘和完颜姑娘在襄阳一定平安顺遂。你此次离开，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耶律齐恭谨道：“小侄长于北地，对南国风土人情很是好奇，打算往江南一带游历。”

郭芙见母亲没有出言挽留，不由得大急，伸手频拉母亲衣袖，黄蓉却不理会，径自道：“既然如此，我正好有一件不情之请，想拜托贤侄。”

耶律齐道：“郭伯母严重了，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小侄一定尽力而为。”

黄蓉拉过郭芙，笑道：“我这女儿要去桃花岛避祸，东海迢迢千里，她一人独行我实在不放心，想请贤侄送她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耶律齐微微一怔，随即道：“郭伯母太客气了，郭姑娘深谙江南风物，有她同游，时时指点，小侄求之不得。”

郭芙这才想起要去桃花岛的事，想到能和这英秀少年千里同行，又听他说出“求之不得”的话，心中不禁又喜又羞，先前要与家人分别的凄恻之情，此时已被冲淡许多。

耶律齐干练通达，心智武功无一不高，有他一路护着郭芙，黄蓉稍微安心，帮女儿收拾打点钱物细软。那厢耶律齐早已整好行装，牵着马在客栈门口相候，黄蓉叮嘱了他们几句，便催他们上路，郭芙恋恋不舍，终于还是上马，与母亲洒泪而别。

黄蓉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忽生感慨，芙儿虽然倍受父母宠溺，情事上却始终坎坷，青梅竹马的两位师兄移爱他人，与曾有婚约的杨过更是恩怨纠结。这耶律齐是小一辈中的杰出人物，武功只稍逊于杨过，而为人冲谦通达，仗义豪侠，实在远胜杨过，若是能与芙儿结成姻缘，她和靖哥哥也许可以真正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