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的回报

——读唐慧琴长篇小说《日头日头照着我》

封秋昌

几句题外话：2008年我写下面这篇《真心的回报》时还不认识作者唐慧琴，在开研讨会时，才第一次见到她。《日头日头照着我》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并在四川获得省级奖。《收获》2011年第2期发表了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拴马草》，据报载，《日头日头照着我》已由河北省梆子剧院改变成戏曲河北梆子搬上舞台，并准备到北京演出。

我对长篇小说《日头日头照着我》的作者一无所知。扉页上的作者简介可谓不折不扣的简介：“唐慧琴，河北作家。1971年生于河北省新乐市闵镇，自198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现供职于新乐市文联。”简介就是这么简单。因此我对作者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至于她有什么作品，我不得而知。但读过她的这部长篇小说之后，我感到作者有一定的文学功底，语言简明朴素，且时时能见出作者的机敏和对农村人情世故的通达和熟悉。

这部作品给我的突出印象有这样三点：

首先是真实感。它给我的感觉，作品所写的，好像是未经作者安排过的生活，也就是说，它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实际样子”，即我们常说的生活的“本真”状态。然而我们知道，任何文学作品，包括纪实性的作品，都不是“实景拍摄”和“现场直播”，而是对“过去时”的追忆和重述。因此，作品的内容势必要经过作者的选择、过滤、想象、补充和重新安排，从而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这部小说当然也不会例外。它同样是经过作者重新安排过的，却又不露人为的痕迹。这正是作品的可贵和难得之处。说他可贵，因为真实是作品的生命，也是能否取信于读者的前提条件。说它“难得”，因为许多作品不够真实，甚至有些写真人真事的作品，往往给人“真事不真”或“半真半假”的感觉。如此说来，是否就不允许作者进行想象和虚构了呢？不是。相反，我倒认为，在作家的创作过程中，是离不开想象和虚构的，从根本上说，创作的过程就是想象和虚构的过程。那么，作家的想象、虚构和作品的真实性是否有矛盾呢？我认为不矛盾。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艺术想象和虚构，不是脱离实际的生编硬造，而是根据已知对未知的合情合理的推断和想象，从而找到事物之间实际存在着的内在联系，把生活的碎片凝聚起来，形成一个有序的统一的整体，即形成一个艺术的世界。

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给人不留人为痕迹的真实感，原因有三点。一是作品所写的人物、事件和矛盾冲突，在当今农村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对农村生活稍有了解的读者，读后都能产生不同程度的共鸣和认同感；二是作者在进行想象和虚构的时候，没有脱离实际的主观“添加剂”，因为合乎情理，故能不露痕迹；三是在人物描写上，不是按作者的主观好恶或拔高或贬低人物，而是力图写出人物的多种性格因素相互交织的本真状态。如任文秀、林丽、小米等人物。

其次，这部长篇显示出作者不仅非常熟悉当今农村的各种矛盾，并且揭示了矛盾产生的根源，以及矛盾的特点。太平庄长期以来之所以不太平，就是因为这里矛盾复杂。究其根源，主要有这样三个因素：一是落后迷信的传统习俗；二是现实的利益冲突；三是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而且，这些矛盾因素不是孤立的存在，而往往是纠缠在一起，相互作用，于是就滋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具体矛盾，诸如家族之间的矛盾，村支部和村委会之间的矛盾，干群之间的矛盾、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家庭与家庭之间的矛盾，等等，反过来看，一些具体的矛盾，又或明或暗地包含着上述的多种矛盾因素。这就使得一个看似简单的矛盾，却有着复杂的背景。比如，太平庄的主要矛盾是村支部和村委会的矛盾，具体表现为支书杨抗和村主任牛二楞的权力之争。由于牛二楞背后有牛食堂和牛姓家族的支持，杨抗则有杨姓家族的支持，而杨抗和牛食堂当年因与水莲的婚姻问题有着个人感情之间的恩怨。因此，就形成了这一矛盾的多重性质：它既是村支部和村委会之间的矛盾，又是牛姓和杨姓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既是个人之间的矛盾，又是不同群体的利益之争；它既是政治矛盾，又有个人情感矛盾包含其中；而牛、杨两姓之间矛盾的难以化解，又与风水先生说本村那个沙土岗有龙头、龙尾之分有关。再如房基地的纠纷，也不仅仅是所谓“建新不拆旧”的问题，它同样包含着家族、现实利益、个人恩怨的因素。甚至在家庭矛盾中，也不是纯粹的家庭矛盾，我们从中同样可以看到传统观念和社会风气的影响和作用。

简单的矛盾不简单。这就是太平庄乃至中国农村诸多矛盾的重要特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部小说在多重矛盾的交织中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任文秀这个新的乡镇干部的艺术形象。

其一，身份地位不同。以前我们常见的乡镇干部形象，都是国家正式干部和带头衔的乡长、镇长、书记等人物，而任文秀则是一个招聘干部，虽然享受乡干部的待遇，但按县里的规定，招聘干部是不能提拔的，因此，工作干得好，能保住饭碗，干得不好，就会被解聘。

其二，干工作的动力不同。一般的乡镇干部，一个重要的工作动力是为了升迁，而任文秀则是为自己“争脸面”。这一点小米也表示赞同。同是想“争脸面”，但文秀和小米的争法和目的又不同。小米一说到“争脸面”，就想到能够出人头地，想谋求妇联主任的职位；文秀的“争脸面”，只是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以此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笼统地说，“争脸面”似乎都是出于一己的“私念”，究其实质，二者则是大有区别的。前者带有明显的功利目的，而后者则是一种人格意识的体现。

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任文秀的所作所为，体现着执政为民、以人为本，化解矛盾，构建和谐社会的时代精神和要求。长期以来，太平庄不太平，加之偏僻闭塞，被称为柳树乡的“小台湾”。乡里曾先后两次派去包村干部，虽然一个是副乡长，一个是副书记，非但没能使太平庄太平下来，反倒都灰溜溜地被轰了出来。而任文秀这个无职无权的招聘干部，又是一个被人们瞧不起的“娘们儿”，却能赢得太平庄干部群众的信赖，不仅化解了这里长期积累的矛盾，还为这个穷村找到了致富的门路。

那么，文秀为什么能够解决比她位高权重的人所解决不了的难题呢？为什么能让太平庄太平下来呢？我认为最关键和最重要的，就是她能够做到“真心对人”。她真心对待自己的同事，真心对待自己的家人，真心对待太平庄的干部和村民。她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掏出真心对人，一定会有回报。”事实的确如此，因为她真心对待自己的同事和领导，所以老孙详细向她介绍了太平庄的情况，乡长李平对她在太平庄的工作表示全力支持。反过来，有了同事和领导的支持，又使她在困难面前充满了信心和勇气，她对李平说：“即使碰得头破血流，我也要让太平庄太平下来。”她真心对待干部和村民，表现为设身处地地为村民着想，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甚至连人家结婚闹纠纷、买家具这类包村干部的分外之事，她都亲自出面帮助解决。林丽开玩笑讽刺她说：“你这个包村干部真是包村到家了，入洞房你包不包？”而村民则被她的热心所感动，张小多感慨地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乡干部，亲切得像自家闺女。”

任文秀就是凭着这样的真心和热心，感动了太平庄的干部和群众，感动了老支书张小多，她的真心也使张小多身为省政协副秘书长的儿子深受感动，亲自回来帮助她解决牛食堂的问题。因此我认为太平庄终于能够太平下来，可以说是文秀的“真心”所得到的“回报”。应该指出的是，文秀的“真心”和“热心“，使她在无意之中经常产生一种“高尚的冲动”，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又为这种冲动给自己带来的经济损失和所要承担的风险而感到“上火”和自己考虑问题的欠冷静。正因为作者写出了文秀的真心和高尚冲动之间这种小小的矛盾，才让我们感到她的真心和高尚冲动是真实可信的。

此外，我还从这一形象中得到这样两点启示：第一，化解农村矛盾，各级干部是关键，如果回避和躲避矛盾，矛盾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难解决；第二，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关键是想不想解决，以及方法、策略是否得当；第三，任文秀说：有政治的地方就有矛盾。其实，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每个人都生活在矛盾之中。任文秀化解了太平庄的矛盾，但她和丈夫的矛盾依然存在。就像我们头顶的“日头“一样，今天落了，明天又出来了。矛盾永远存在，这似乎是人类的宿命。

（2008年12月11日草毕，12日在省作协召开的讨论会上发言；文载09、1、9《大众阅读报》；《河北作家》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