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一个勇敢

文/陈晨  图/Fredie.L

陈晨

柯艾签约作者

已上市作品：《浮世德》

>>> 1

昨天好像感冒了。勉强上完上午的课，回到寝室，没有和室友去吃饭。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力气起床看书，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感觉大脑越来越沉，寝室楼下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人好像失去了意识，只是想继续昏昏沉沉下去。等室友上完下午的课回到寝室，才发现我的额头已经很烫很烫了。

勉强打起精神，走出校园，坐公交车去医院。

医院里比往日更忙碌，作了简单的检查之后，医生建议挂点滴。我说不了，晚上我还有课。配了一点药，然后就往学校赶。

走出医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里的灯光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像开始奔赴一场盛宴。

 

公交车翻越着一座又一座的立交桥。紧紧地抓着扶手，大脑有些昏沉，身体在颠簸的车厢里摇晃着。突然想起某部恐怖片，男主角站在公交车里，晃着晃着，身体就被晃了出去，从立交桥上坠落而下。

于是暗暗嘲笑了下自己。

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你们。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机塞了回去。

 

在离你们很远的城市生活，这是第二年。

爸爸妈妈，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 2

有的时候很疑惑，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喊着“我不要长大”，为什么那么多人唱着“我要回到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呢？

我不了解他们的童年。我知道我的童年，就像是在打仗。我是在丛林里奔跑的小兵，我的敌人就是爸爸。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逼迫我练字，每天练习数十页的回宫格。规定了每天看电视的时间，玩电脑更是奢侈的事情。          

读小学的时候，染上了咬手指甲的坏毛病，每天回家都要检查手指，有好几次差点把我的手给打断。

被邻居家的小孩欺负，忍无可忍，和他打了起来。哭着回家，你发现我和别人打架，还没有等我开口，就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那时的我真的好绝望，在电视里看到的爸爸，不都是帮自己的儿子出气，努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我的爸爸，会是这样……

春节有客人到家里来做客，客人大夸自己的儿子，不仅学习好，又很懂事。后来问到我，你直叹气，说我难管教，读书不好，像个小流氓，还成天和你作对。我听到你和客人在客厅里把我当做笑话一样谈笑着。你不知道我那时的感觉，你知不知道，虽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也是要自尊的，我也要面子，要虚荣。我和你们大人一样，也是有尊严的。

小学三年级，班里开始流行用修正液。我向你要钱，说我也想买。可你说修正液有毒，不肯给我钱。后来我偷偷地拿了放在冰箱上面的三个硬币。回来被你发现了，暴打一顿后，又被罚站一个小时。我不是小偷，我只是想买我自己的东西，我只是好奇，只是喜欢。而你，说我是个贼。你这样侮辱我。

 

后来渐渐长大，有了和你抗衡的能力。

初中的时候，从电视剧和小说里学会了离家出走。每次和你吵架，都会很嚣张地把门一甩，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跑。其实一点都不落魄，通常是去商场顶楼游戏厅打电玩，然后喝饮料，有的时候还会去看录像。通常是把口袋里的钱花光了之后就回家。虽然每次回家后的暴风雨是免不了的，但我依旧会这样义无反顾地去做。

而你也不会出来找我，我常常想，要是我真的不回去了，你们会怎么样，你们会再生一个孩子吧。往往这样幼稚地想着，脸上不屑地笑着，心里却很难过很难过。

 

直到那一次，那年我初二，因为期中考试，我们又吵了起来，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又离家出走。

那年，“非典”在中国爆发。而我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杭州刚刚发现了第一例病例，整个城市人心惶惶，连街边都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那天我身上没有钱，南方的深秋已经很冷，我穿着单薄的校服一个人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着。身边经过的人都带着厚厚的口罩，那时，我突然感觉很害怕。

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来找我的。一定不会。

 

只是我错了，后来妈妈告诉我，你开着车，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我，看到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就停下来，还不停地询问着。妈妈说，你像老太婆一样唠叨着，“非典”的时候还出去乱跑，怎么那么不懂事，那么不懂事……

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走在大街上的人那么多，难道个个会得“非典”么？“非典”有那么恐怖吗？不就是才刚刚发现了一例么？可是你好像真的心急如焚，你几乎把整个杭州城都找遍了，车子都开得没油了。

而最后，爸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在哪条街？

我好像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吗？

 

>>> 3

中考我考得马马虎虎，但这样的成绩，想上市重点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帮我跑东跑西，又送礼又说好话。最终，我还是上了最好的高中。

可是我一点都不领情，那时我想读艺校，可你说艺校连职高都不如，死活不肯让我去报到。

你还是和我作对。

你还是要做我的敌人。

 

我完全不能适应重点中学的生活。早上经常迟到，坚决不理平头，说话吊儿郎当，还带手机，听MP3，违反的学校的禁令足以把我开除。那段时间表面上过得很放荡不羁，但心里其实非常空虚，也很寂寞。

我的数学成绩非常差，我和你说了好多次了，我没有数学天赋，反正我也是考不上重点大学的，那些东西学了以后都用不到。可是你还是找最好的数学老师给我补课，那些老师多半都对我无语。我表面上很不屑，其实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堪。

从高二开始手提电脑就被你锁了起来。有好几次，苦苦哀求，和你说，我只是想打文章，不会玩游戏，可是你都不相信我。

后来渐渐学会了夜不归宿，和校外的人谈恋爱，还有半夜三更偷偷从家里跑出去泡网吧。但是我不玩游戏，那时我有一个很私密的博客，每次去网吧，总会打开那个博客，然后写些什么，大多是些很矫情的文字，也会写一些好玩的小说，基本上都是自己写给自己看。

高中三年，家里屏蔽了我的电脑。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是我在网吧里完成的。

 

后来，我去了上海，拿了全国某个作文比赛的一等奖。我知道你很开心，因为你同意了我去北京参加艺术考试。

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是，那个城市没有海洋，却有好多海。

后海，北海……似乎每个地方，都与自己的城市不同。

 

因为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考得有些稀里糊涂，但都很顺利。在北京，我认识了很多和我一样，从不同的城市，为了理想来北京考艺考的孩子。那段时间，虽然过得很艰难，但却是我高中三年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最后报考中戏，在考完了第一轮考试后，接到了你的电话。

你好像很生气，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你说班主任给你打电话了，要我赶紧回学校补课，否则一定跟不上进度。你说我在北京也玩够了吧，是时候回家了。你的口气，像是在嘲笑。

我沉住气，对你说，还有一所学校，等考完我马上回家。

你说不行，必须明天就回来，否则就别念高三了。你的口气坚决，而我一个人在北京，心里原本就很无助。接完了你的电话，我准备放弃，马上订票回家。

 

你应该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无助。

一个人穿梭在家长和学生中间，排队、拍照片、填准考证。其他的考生有父母陪着，帮忙递水递照片，我虽然很瞧不起他们，但是真的很羡慕他们。

坐公车的时候没听清楚售票员用北京话报的站，好声好气地上去询问，却被莫名其妙地用京片子不耐烦地骂了一顿。

元宵节，我一个人走在喧闹的鼓楼大街上。北京真的好冷啊，身上的牛仔裤都好像已经冻僵在了一起。

每天6点就起床，搭公车转地铁，来不及吃早饭就准备考试。

然而，这些无助，我觉得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准备和你们说这些，那年在北京，我好像明白了，其实未来并不遥远，其实我都可以去争取，其实我都可以。

 

回到杭州的几天后，接到了和我一起考试的好朋友的电话。

她帮我去看了我的一试成绩。

她说，真的很遗憾，你通过了。

 

很遗憾。我通过了。是因为我通过了，所以才很遗憾。

 

>>> 4

那天深夜，我起床去客厅里喝水。我听到了你和妈妈的谈话。

妈妈叹着气，她说：“你何必这样难为他，放任他去做好了，不要管他了，孩子长大了，靠硬管是管不好的，他也不会听你的。”

你叹了一口气，你说：“你不懂，我不管他，他就真的毁了……”

 

爸爸，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爸爸，我真的会毁吗？

还是，我早就已经毁了。

 

>>> 5

TN比赛。满怀信心地去，失败而归。

虽然失败总归是有些难过的，但和选手们都玩得很好，比赛结束的那个晚上，大家有说有笑，真的一点都没有被失败的情绪影响到。

第二天长城一日游，各奔东西的那个傍晚，离别的伤感让每个人都忘了自己的成败。

直到后来在北京火车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都已经好几天了……也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不知道你的比赛怎么样了……”

我突然很难过，握着手机说：“我没有进12强。”

妈妈有些惊讶：“这样啊……”

我背着双肩包，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北京的街道那么宽，却都是那么拥挤，夜晚的长安街像一条光河。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觉得我写的不比人家差，可是我没进……”我握着电话，很狼狈地在人群中哭了出来。

妈妈在电话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听到电话那头，爸爸小心轻声地在对妈妈说：“和他说没事，问他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我帮他订机票。”

妈妈应和了爸爸两声，然后有些急促地说：“要不先回趟家？喂……儿子……怎么那么吵……”

我握着电话，用力地擦着眼泪。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很复杂，有难过，有愧疚，也有喜悦。

爸爸，我听到你说的话了。

 

>>> 6

小时候，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与我为敌。

我也只对你有过怨恨。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究竟怎样的情感，才能叫做恨。

直到渐渐长大，我才发现，其实这个世界很失落，其实恨，是多么廉价的一种情感。我读自己的书，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也会有很多人讨厌我，记恨我，以我为敌，他们发表的言论，好像与我有着深仇大恨。爸爸，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疑惑，也很难过。

但我也明白了，曾经我对你的恨和不满，其实是多么真挚的一种感情。我有多恨你，你就有多爱我。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这样去恨了。

 

你一直以为我很淘气，很叛逆，很不知好歹，很幼稚，很不懂事。但你不知道，其实那都是缘于我的懦弱，我的害怕。

欠你的勇敢，用我的未来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