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何田田

                                            （一）

    莲子又要结婚了，带着五个月的身孕。消息一经传出，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无疑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惊得整个村庄都起了漩涡。莲子出村必经的路口，早已站满了人，正对着几辆一字排开的汽车指指点点。汽车肯定称不上名贵，但在村子人眼里，也还算排场。尤其对莲子这样怀着身孕的二婚女人来说，已经是超乎寻常的隆重。还有好事者故作神秘，“听说莲子收了人家一万七千七百块钱的彩礼，寓意“万里挑妻””“万里挑妻”，大家相互交换着眼神，一半是羡慕，一半是鄙夷。

    这种兴奋与议论在莲子走出家门时达到了沸点：一身鲜红的嫁衣，让这本应该低调的婚礼显得如此招摇，头上一抹红纱，飘飘扬扬，看不出莲子的面容，是嗔还是喜。莲子在上车前，脚步明显顿了顿，有人说，是因为身子太重，走起路来怎么可能不吃力；有人说，是头上的纱巾太刺眼，像极了天空第一抹霞晕；还有人说，莲子的手抖了抖，落下了几颗莲子，瞬间就朦胧了眼睛，如周围升腾的雾气氤氲......可莲子最终还是跨上了车，鲜红的嫁衣在乡间小道上轻易地就绝尘而去。

                                              （二）

    莲子从来没有深究过自己的名字，除了每个夏天，对着满池塘盛开的荷花，心里总是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冥冥之中，自己和这些花儿就多了一丝关联，要不，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有了这样一个称呼呢？这种淡淡的喜悦在高中时候变得异常浓厚，她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为自己的名字欣喜而且庆幸。因为那一年，她碰上了家明。

    家明就坐在莲子的后面，当时正在学习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家明忽然就动了心。家明朗读的时候总是特意加重了力度，声音里的柔情却是恰到好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家明读着读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好像真有莲子，就在那一刻，入了口唇，滑润，清香满溢。莲子在这个时候，总是将头垂下去，再垂下去，脸上羞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出奇，像极了那小小的莲子，清如水。于是，家明的声音便再一次在耳边响起来，恰逢其时。那一年，莲子恋上了《西洲曲》，用工整的的笔迹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抄到最后感觉自己真的成了那诗句里的采莲女，抬头是情，低眉是意，手里摆弄着莲子，眼睛却时时注意着远方的消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在心底激起滔天的波澜。直到每一个字句里，她都能看到家明的影子，听到家明温润的声音：“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三）

    那一年高考，莲子落榜，家明真的成了远方的游子，留给莲子一个深深的背影，只能每日每夜期待着，远方的归鸿。家明临走前，对莲子说：“等我回来，娶你做我的新娘。”最后突然凑到莲子耳边，莲子立刻就羞红了脸。几句话清晰地传进莲子耳朵，深深没入心底：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间”，莲子感觉有一种情绪，瞬间就淹没了她的身体，那种酥麻的感觉，让她感觉要窒息。莲子紧紧拥住家明，任家明在耳边呢喃。莲子知道，家明，注定是她这辈子，挣不掉的网，所以，她心甘情愿，让他成为一尾戏耍的鱼，缠缠绕绕，在莲荷之间。

    只是半年之后，莲子突然失去了家明的消息，无论莲子怎么问询，都再没有等来一只归鸿。莲子窝在自己的屋里，生活只剩下了在发黄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吟了无数遍，却还是没办法模仿家明的声音，那样的缠缠绵绵，柔情似水。

    村里人都说，莲子疯了。一个好好的大姑娘，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处处遭人口舌的疯子。

                                               （四）

    莲子的家人，开始迅速地给莲子寻摸对象，一个疯姑娘，最好，是找一个男人，赶快接手。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了，尽管大龄，却出现得恰逢其时。男人出现的时候，正值农村麦收，炎热的太阳底下，一锨一锨扬起麦子，在太阳的光晕里，脸上的汗亮得晶莹。莲子的家人无疑是欣喜的，莲子看着那个在自家麦场里干得卖力的男子，半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于是，那年的麦收结束之后，莲子便嫁了人，连一声鞭炮都没响，悄无声息。新婚之夜，莲子恍惚之中又想起了家明的声音：“鱼戏莲叶间”，似真还幻，只是，家明，到底没有出现。

    数月之后，莲子生下一个女儿，莲子竟然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家明的眉眼，莲子想，自己一定是发疯了，连眼睛，都跟着花了起来。但她还是给女儿取名“青莲”。也许，家明会喜欢这个名字，念头刚一闪现，莲子就被自己给吓得咽了回去。女儿，只是自己的青莲，莲子笃定地这么想。

                                            （五）

    日子，本该就这样过下去的。转眼间，孩子已经三岁半，眉眼都已经长开。女儿其实与莲子长得极像，母女俩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三年多，莲子的疯病再没有犯过。人家都说，莲子的男人有福，明明娶的是一个疯女，最后却是一个比莲花还娇艳的美人儿。可是，就在那个荷香四溢的夏天，女儿青莲不见了，莲子发了疯似的寻找，最后，在那片荷塘里，找到了女儿小小的身体。男人嗫嚅着，本来想带孩子来采几茎荷花，没曾想，孩子钻进了那满眼的绿色里，竟然再也没有出来。莲子信了，这荷花，如此娇艳，这叶子，田田成片，女儿，一定是被这荷塘层层迷了眼。于是，只顾了眼前的风景，忘了回返。青莲，与这荷花，终究是有缘。

    莲子坐在荷塘边，再一次变得痴痴傻傻。人们都说，莲子这一次的疯病，比上回，还要厉害。

                                              （六）

    莲子是疯了，在自家男人开的小商店里，却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天。有一回，她竟嘻嘻笑着，拿出一根金灿灿、流着油的鸡腿，硬往一个孩子手里塞。据见到的人说，那孩子当时吓得哇哇大哭，而身旁的男人却好像失了神一样，只是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看。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皓腕凝霜雪的胳膊，像极了一节节雪白的莲藕，孩子手里，一枝满室清香的荷花，正吐艳。

    那次以后，莲子被男人关了禁闭。只是半年以后，莲子还是走了，一个黑黑的夜里，莲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又过了半年，莲子回来，已经是一个有着五个月身孕的妇人。只是这一次归来的莲子，不再疯疯傻傻。眼里的水眸，亮晶晶的，像极了那清如水的莲子，偶尔盈起的雾气，也好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怔忡。

    有一个男人，竟然愿意明媒正娶。于是莲子，便等着独属于她的那八抬大轿。有人说，那个男人，像极了那天出现在商店里的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疯女子，恍惚间，竟然留下泪来。

                                              （七）

    莲子嫁人了，一身红嫁衣，炫花了所有人的眼。莲子，像初嫁娘一般羞涩，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大着肚子的难堪。又过了半年，莲子抱着女儿回来，逢人便说，那是她，唯一的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