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己第一次为一个作家的一篇文章写的长篇评论。
《界》是西藏青年作家次仁罗布在《西藏文学》2007年第2期推出的最新作品。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次仁罗布,去年推出他的短篇小说《杀手》后,立即在西藏文坛上引起了如潮的好评,受到了大家的关注。该文一刊登,马上就被中国最权威的小说刊物《小说选刊》所转载。由此可见次仁罗布的功底。今年,次仁罗布又推出了《界》这样的一部作品。
次仁罗布是一个能给人带来惊喜的作家。他的创作,从《杀手》到现在的《界》,都是在以一种唯美的心态在描写着西藏。西藏在历史,在次仁罗布的内心,根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探其缘由,可能与次仁罗布本身就是从小在西藏长大有关。西藏的一切,在他的视线所及,都是一片神秘而又必须马上要向世人展现的一种完美影像。这种影像,在他的生活中,几乎可能说是如影随形,只要他的笔端触及得到,完全就可以信手拈来。可以说,次仁罗布是在用其全部的身心,向世人介绍着西藏,向世人推介着西藏。他想面对的“世人”。包括那些在与不在西藏的人,包括那些来与没有来过西藏的人,甚至还包括那些对西藏有可能是一片空白或是对西藏早就有深厚感情的人。他在以一种自己对雪域独特文化的精神依赖,为大家寻找着一种“次仁罗布式”的审美情趣。
次仁罗布文章中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具有极强的社会历史价值。这一点,在《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界》这部小说,如果单纯地看标题,就知道作者一定是赋予了“界”这个字眼一定的社会历史意义。而看完全文,感觉更是如此。一部文学作品自作者创作主题的闪光,到开始构建文本框架,填充文本内容,到完成修改以至于发表、出版,社会历史价值就应一直伴随着而且与作品的生命力同寿限。否则,这样的作品就不可能有深度,就不可能会在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共鸣。而《界》,则完全在印证着这样的一个规律:就是文学作品必须有其自身的社会历史意义。看完了《界》的全文的读者,大都会有这样的一个判断,就是本篇小说在完成以前,作者本人势必一直在进行着自我的文学思考与价值判断;在这个思考与判断的过程中,创作者本身一定是在不断地强调小说本身的文本艺术价值、社会价值和历史价值,一定是在不断地重构文本已有的虚拟世界秩序,直至从创作者本人所处的文学境界上来看是满意的;而当《界》发表,在获得读者的认可后,大家就都理由相信,这部小说,它已经就不仅仅是一部文学作品了,它也具有了社会意义上的价值,具有了反思历史的作用。
我们评价一部小说或者说是文学作品的出发点不外乎是看所评价文本的主题高度。如果文本的主题格调不高,那么可以说文本的创作便缺少了审美价值与评论价值,因为主题所建立的海拔度决定了文本创作的难易程度。显然由《界》的主题来看,这的确就是一个高难度的主题。小说作者次仁罗布在这个文本创作中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文学运作来反映主人公多佩和其母亲查斯的心理、生理和命运变化,并特别通过多佩与查斯两人迥然不同的命运,来反映这个世界的某些对立的东西。从多佩与查斯二人最后的悲剧性结局,我们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作者主题真正的表达意图,就是生活在两种不同世界的人的不同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而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就导致了两人,应该说是两代人命运上的巨大反差。其实,有一点我们可以猜测,作者莫非是通过塑造一个“查斯”这样外表美丽的女子的心理变化与命运的变化来反映人世间欲望的罪孽性?而最后,又将其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多佩的命运交叠在一起,那样,人性最深处的一些东西,自然就呼之欲出。可以说,《界》的主题高度,其实也就是人性的主题高度。一部《界》,根本就是一部探索人性的过程。
但作者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为人性而人性”。的确,一部好的作品,必须得有闪光的主题。但如果整个作品,都全部是以所谓的主题作为外衣,而没有应有的内核,那这部作品,充其量也就只能称之为是虚有其表。即使外衣再华丽,毕竟也不能反衬出其精神的实质。所以,次仁罗布就巧妙地运用了一些创作上的灵活手法,将这些主题的东西融合在了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之中。
我一直认为在小说文本建构中有四大结构:情节结构,人物结构,心理结构,逻辑结构。对于《界》,在这几个方面都可以说是做得相当的好。其人物结构从一开始,就不只围绕一个主角叙述,从开始的少爷格日旺久,到少爷的母亲“老太太”,再到后来的查斯,到驼背罗丹,到多佩,甚至还有驽马,人物就一直在不停地转换,小说的叙事角度也就一直在随着人物的转换而不断地变换。这样,情节结构的设置就显得颇为独具匠心。文章开始时以管家桑杰的语气引出故事,文中说,当“我的头发黑亮亮,我的皮肤绷绷紧紧,我的牙齿像一串珍珠之时,查斯被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带到了谿卡里”,这样一来,情节就显得非常的有可读性,而且引人入胜。读者读到这里可以与刚开篇时管家桑杰对驽马说的话“驽马啊驽马,你了老了,喘气了,走不快了,跟我一样衰朽了”一句话联系起来想,为什么一边是那么年轻,而一边却是那么老?那在这个人的年轻与年老之间,到底发生了哪些事?到底他亲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历史?才使得他能以这样一种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在小说的开篇就这样说话?看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界》中捕捉过的人物并非常人眼中所定义的伟人或时代的代表性的人物,作者所关注的,更是那些“湮没无闻者”。虽然这些人在所属的时代中有可能也是一时之焦点,然而沉淀过后,在几世的流转中,他们却还是鲜少被人提及,历史已为他们打上封印。只有极少的人凭着自己的真知灼见,感到有必要去唤醒那些被遗忘的人,让他或她,从岁月的晦暗中走出来。而这极少数人,在《界》中,自然就是查斯的儿子,多佩。在作者看来,这样的人无疑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虽然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但至少他在思想上是特殊的,区别于一般的当局者。
由此,作者在甫一抓住读者的阅读心理后,就马上以其娴熟的叙事技巧,对生活在龙扎谿卡的一个大家族的每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进行着力渲染。可以说,作者在人物性格的刻画和人物命运的安排上,真是不遗余力。而事实也说明,这样的刻画与安排,的确是收到了相当可喜的效果。文章自此以后,就一直以人物角色的转换,以人物命运的转换,来安排情节的进展。小说在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中,被一个个地引入了高潮。少爷格日旺久最初的放浪形骸,德忠府家庭开始对下层人物命运的不屑一顾,在这里都得到了极好的体现。而这,也为后来读者在阅读中,自然而然地对查斯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作好了很好的铺垫。毕竟,一个天生的大家族少爷和一个天生的只能当奴仆的丫环,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反差。而在这种反差的同时,却还有着一个原来是如此面目的少爷,那查斯最后的结局,也就似乎基本上是注定只能有一种了。
小说在情节持续推进的同时,还不忘了对文中人物进行了细腻的心理刻画。在这个过程中,小说的心理结构也一直在顺着情节的进展而逐渐展开。当德忠府的“老太太”发现了查斯与格日旺久的私情并已经确知查斯怀有身孕,并“坐在床沿低声哭泣”,“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下掉”时,管家对查斯说“查斯,老太太现在欠安,我让你先到厨房帮阵子忙,以后再看老太太怎么安排”时,查斯的反应却是:“头也没抬,穿过院子进了厨房。”看到这里,读者自然就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查斯到了这么紧要的关头,却还要这样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不闻不顾?莫非是她早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有这种结局?亦或是她本身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不屑一顾了?认为如自己这样的一个卑微的角色,是没有权利对自己的命运发言的?这里,作者完全没有以一种常见的心理刻画方式来进行描述,而只是这样淡淡的几笔,却在不自觉间就引发了读者内心深处深深的无奈和同情。这样,没有直接的心理描写的文字,却收到了心理描写的最大的效果。这,也许就是《界》这一篇小说中另一明显的特色,那就是隐性的心理描写。而且这种“隐性心理描写”,甚至还一直延续到了文章的最后部分,直到查斯因为不满自己的儿子多佩出家当了僧人而没有陪伴在自己身边,并酸奶里投毒,以毒死儿子和自己为止。应该注意的是,这种的小说情节式的描写在整篇小说中并非仅此一次。小说后面还用了很多这样的“隐性描写”手法,从而以合理的想象性阐释替代有些小说中平铺直叙的心理描写,并横生出这一必要的枝蔓。我们在这画面中窥见的不是查斯,而更像是一个落难的、寂寞的生灵。当有些不可抗拒的因素已经明显摆在她的面前并已经开始进入她的心底时,她就已经开始了一种冷静的思考,她已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今后的生活轨迹将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这段默默地“向过往告别”的哀悼性的描写在客观上是置于德忠家庭大环境的背景下,却又与现实拉开了距离。从此时起,作者、读者就都有了一个相同的感觉,就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同情起了这个女人,而我们也开始深入到她悲剧的核心中,同她保持了同一步调。转变是突然的,人若在软性生活中浸泡时间太长,就容易忘记世界原本的真实面目。当这种生活被看成是必然且是唯一的,外部世界就会来进行残酷的打压。仅在瞬息之间,便由云端跌入底层。
在以上情节结构、人物结构和心理结构都取得极大成功的同时,作者还不忘了向读者展示一个小说最基本的要素:逻辑结构。西藏向来是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一块丰富源地。读者读到后面,看到命运悲苦的查斯在嫁了一个驼背罗丹之后,而且一度曾回心转意的少爷格日旺久也突然离开了人世,就都在想,这样的一个弱女人,该怎样来化解自己心中的悲苦?是不是作者又要借助在西藏取得最大成功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了?因为按一般的常理来推断,这样的一些人物命运,肯定将会是查斯所不堪承受了。那就只有借助于一种想像的力量,以魔幻的手法,给查斯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作者却偏偏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还让查斯的儿子多佩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寺院,从而造成了骨肉分离。这样,小说的情节就再一次被推向了高潮。虽然这种高潮看起来有让人落泪的成份,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高潮,却为作者后面情节的设置找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从而以为文章最后的悲剧性结局作好了应有的铺垫。这样,《界》的行文,就给了读者一个清晰而又余味深长的逻辑思路。
可以说,《界》这篇文章之所以引人关注,与作者在以上四个方面的成功把握是分不开的。正因为这样,文章的主题,也就是我们开始所说的精神内核,就在不知不觉中被作者提升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而读者也正是在这种高度之上,自然而然地获得了一种与作者、与文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阅读享受。
《界》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就是其悲剧性的结尾。小说读完之后,读者的眼前可能都会浮现出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结局的画面。虽然本篇小说着力渲染的主题并不是爱情,而是超越了爱情的一种人性。但正因为是这样,读者却反而能从《界》的结尾,体验到一种内心深处更强烈的震撼,一种发自肺腑的、却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想大喊大叫的欲望。许多人可能都有这样的一种意识,那就是太不完美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太完美的东西。而《界》,让读者最能够体会到的,我想恐怕也就是这一点。毕竟,任何时候,人性都会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怎么都无法取代、无法重来、无法遗忘。谁都期望一种闪亮的人性,纯度、份量,价值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可是往往在追寻的过程中受伤、茫然、绝望。人性,现实中简单而纯朴的人性,只有在升华后才能成为一种崇尚的理性的人性、一种最原始的人性、一种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人性。这种理念中灵性的脱俗的人性,让彼此更加相吸相引、相诉相盼、相痴相眷。人性也是一种责任、一种牵挂、一种寄托,让心与心有了更深的交流,让情与情有了更深的依托、让爱和爱有了更深的共鸣。正因为如此,小僧人多佩在明知母亲给自己准备的酸奶里是下了毒的,却依然还是一饮而尽,并陪同着母亲,一起到了梦想的天国。而这,也是作者在精神的内核里,苦心为读者寻找着的一种审美情趣。
虽然这种情趣有时可能也并不让人感到愉快。但只要读者有了一种与作者相同的强烈震撼,那这种情趣,也就是《界》成功的意义所在。甚至可以说,《界》在多种艺术形式方面探索情与景、事与理、时间与空间、意象与意境等多和谐互补,从而通过艺术的感知、艺术意象的选择和语言的提炼,再创作而抒写出了冨含哲理的灵思,并融会贯通,从而在精神的内核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情趣,并找到它,让读者一起分享。
参考文献:邹建军 《两种文体 一种情怀》
孙煜华 《捕捉时代生活的脉动》
(首发于《西藏文学》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