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小米去了北京，在一家报社做记者，而我选择继续留在武汉读研，她跟我说她是如何拼命地跑新闻挖素材，然后以掏空脑髓的努力写出一篇又快又好的新闻；如何利用出差采访的机会，仍旧带着书继续她的旅行人生，每到一处便晒她的青春美照。她告诫我不要总是泡在图书馆，小心变成书呆子；我也教育她外出一定记得涂防晒霜，当心变成小黑妹。我们在电话里调侃疯闹戏谑，就像从前见面一样。

       一年后，小米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她要去西藏爬神山了，她已经存够了钱，向报社请了一个月的假，这次和一群旅行队员一同去。总编听说她要去西藏实现她曾许下的梦想，立即在请假单上签字，还说能不忘梦想的女孩真是很了不起。小米的声音雀跃欢快，一直侃侃而谈，充满了快乐。我笑着告诉她：凭我的体质，估计是很难走上青藏高原的，所以一定要替我多看看神山。

       小米的声音流畅又带着颤抖，分明掺杂着快乐和紧张的情绪。那是年少轻狂、涉世未深的轻狂，和前途不明、忧思难安的担心。我很向往她的活力，但也不忘叮嘱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两个月之后，我因为参加一个研究会议去了北京，和小米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

       聊天一直顺利而愉快，直至我说想听她说说西藏之行的故事。

       小米突然哽咽了，原来她差一点就到了神山。

       小米说，一路上，队员们齐心铲积雪、手拉手渡冰河，面对大自然设下的残酷陷阱，大家激发出了身体中所有的力量、勇气和意志。都说：不经受人世最大的痛苦，哪里能见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可就在离神山只有几公里时，小米病倒了。在座的队友们七嘴八舌讲述着她生病的惊险。小米发烧昏迷，全身浮肿，队友们灌她喝水都灌不进去，最后送到就近的军营找军医急救才缓过来，得以活命。后来据队友们描述，小米当时全身的血稠到无法插入针管，如果再晚点，真的就要魂归西藏了。最后，极度虚弱的小米只得选择放弃。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队员去了神山，那些善良的朋友从神山回来对路上的经历只字不提，仿佛从来不曾去过一样。

       小米说：“我记得在昏迷前，远远地看着隐约神山，纯皑无暇，好像远在天涯，又像是触手可及。那样神圣神秘，可惜我和它没有缘分，它对我始终保持着距离。”我看着小米凄迷伤感的眼神，仿佛高原天空那般净慧忧蓝。

       梦想就像可望不可即的天涯，而现实却是脚塔的咫尺之地。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起，咫尺天涯。其实我很想问问她：她到底向往的是天涯的虚幻，还是厌恶咫尺的平凡？那样如梦如幻的神山，如果真的靠近，是否还不如远观来得有魅力呢？

       但是终是无言，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陪着她一起忧伤。

       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了小米的电话，她说她生病了。我问她是什么病，小米淡定地回来：“晚期胃癌。”

       当天早上通了电话，晚上我便站在了她面前。偌大的病房住满了绝症病人，小米是最年轻的一个。和从前黝黑灿烂的女孩截然相反，因为化疗，小米的头发所剩无几，双眼在骨瘦如柴的身体映衬下显得更大了，皮肤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我明知不应该在病人面前流泪，虽然我见小米之前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病人的脸色和状态应该不好。可是看到曾经充满活力、精力旺盛的女孩，此刻变得痛苦憔悴的模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完全无法止住。

       善解人意的小米向我伸出她插满针管的手，展露勉强的笑容，像穿越城市的清风偶尔划过我的双眼。她轻声安慰我说：“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当我去了西藏。”我紧紧地抱住她，无声地哭泣，我感觉背上亮亮的咸湿，仿佛一种绝望的纠结，那种痛苦渗入我的身体，川流不息。

       回到武汉后不久，一天晚上，我收到一个熟悉的号码发来的短信：“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再见了，我就要去西藏了。”

       我将短信翻来覆去读了不下一百遍，始终觉得我所见到的不过的梦境，我立刻打开电脑，翻看小米从前的照片，那样黝黑的皮肤，大而明媚的双眼，透彻明细、没有一丝杂质，就像她那么向往的神山、那么憧憬的西藏一样。 看着小米的双眼，仿佛眼前出现了临终前的小米。呼吸生死，就在一瞬。梦想不死，青春不朽。

        我顿时泪流满面。

        除了西藏，再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如此透彻地解读生死，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如此轻易地指挥离散。只有西藏，才能解读小米肆意挥洒的青春和曾经燃烧着梦想。除了小米，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身体力行、心心念念地去完成和惦念自己的梦想，从来不知疲惫，不会放弃，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旅行、她沿路所留下的思索、气息、笑语，成为了她短暂生命中唯一的遗物。

       那年，小米离世时只有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