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不久就在国庆那天,深圳打工诗人许立志坠楼自杀,90年出生的他年仅24岁,生前在富士康工作。在临终前,他留下了一首题为《我弥留之际》的诗: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
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
去时,
也很好 。
一首质朴的诗,却情深意重、意味深长,不愧为生命的绝唱。他去世后很多从前只是刊登于富士康内刊杂志上的诗歌开始公诸于世,大家在品读他作品的同时,总是不禁悲叹:这么有思想有理想的青年,为何想不开,以这样悲戚的方式了结自己。而那些他视为生命的吟唱,难道非得在他悲伤绝望时才能完成?
柏拉图曾说:每一个人都是被劈成两半的不完整个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找得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热衷艺术的人容易对生命绝望,有时甚至觉得了断人生也是一个绚烂的过程,于是他们宁愿透支耗尽生命,而完成对自身精神的涅槃。
比如鲁迅,去世时不过55岁,他一生看透生死,轻视死亡,他在杂文《古书与白话》中这样写道:“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对于寿命他向来是不看重的。散文诗《野草》以诗语纵容阴郁、颓败的心情放任自流,藉此宣泄了他内心的死亡意识,完成了生死的思考。
鲁迅病重时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他不遵医嘱,不去休养,病情稍见好转即行写作,活到五六十自以为赚了“外快”。他拼命地燃尽自己,尽全力地绽放文学。长年肺病,但是还是香烟不离手,为了写作,过度透支了生命。他去世时,儿子海婴不过8岁,可怜了许广平只能独自肩负抚养家庭的重任。
鲁迅去世后,所有悼念文章中,写得最好的是萧红。萧红去世时,只有31岁,死因与鲁迅相同:肺结核。与鲁迅相仿,萧红也是一位早已看透生死的作家,这点完全可以从她的作品《生死场》中体现,在这本书中,作者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描写了东北农民贫苦无告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是背向蓝天、脸朝黑土、辛勤操劳、累弯了腰、累跛了腿,还是得不到温饱,受着饥饿和疾病的煎熬,在这种牛马不如的生活中,有的妇女生下来的孩子也是畸形的。这本书尤其着重写到了女人、女孩、女婴的悲惨命运。在肃北寒风中,上演了一场场关于生和死的剧场。
萧红的性格中带着诗人的秉性,她妄为任性、重情重义、害怕孤独,她的情绪长期处于郁闷悲伤之中,她的烟瘾很大,她像是一个自燃体,从她选择文学道路开始,就不断燃烧自己的生命,时而火光冲天,时而细火青烟,但最终由于长期劳累、心情抑郁,她命中注定般的英年早逝了。
那个时期,还有和萧红同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评梅,去世时年仅26岁。相爱的人高君宇的突然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在高君宇的墓碑上,石评梅写道:“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而后,石评梅创作了著名的散文诗《墓畔哀歌》,绝美至极,催人泪下,她写道: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爱人走后短短三年的时间,她便心碎泪绝,与君心魂相守了。她的学生李健吾在悼文《流水落花一瞥中》中这样写道: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完满了飘鸿的绝望底哀啼底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缥缈,高越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还有同时代的诗人朱湘,一生热衷于新诗,个性执着,对现实不满,他说: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而他坚持自己的理想,辞掉安稳高薪的工作,以写作投稿为生。只是那点稿费是不足以养活妻儿的,怀着对理想的失望,对家人不理解的绝望,他在一个寒冬投江自尽,结束了28岁的生命。他的代表诗作是《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如果不是死后《石门集》的出版,几乎无人了解朱湘内心的苦闷。在《我的诗神》中,朱湘写道:“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苏雪林对于诗人的离世这样评价道:“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对于他独特的人格,很多人的理解是:是他主动诀别了那个时代,而并非那个时代抛弃了他。他站着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躺下是一具堂堂正正的尸体。
在朱湘之后,还有很多优秀的诗人如顾城、海子以不同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这么多才子才女近乎自毁性的匆匆离世,让我不禁设想:那么多生命的消逝,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艺术的魅力盖过了对生命的珍惜吗?如果艺术的制高点总是通过生命的毁灭来实现,那么创作作品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生命,他们付出所有的付出;对于文学,他们执着所有的执着。当然,对于他们的才华,我是非常欣赏的,但是对于他们对生死的取舍,让我心疼。文人本也柔软,但如果能以生命的代价换取艺术的绝美,他们是愿意欣然舍弃的。
我有时想,同为文人,为什么苏轼可以写出优秀的作品,又活得那么快乐。即使被贬海南那样的蛮荒之地,他仍不忘木桶泡脚、迎风梳头来养生。即便在宋朝医疗技术落后的条件下,他仍然活过了花甲之年。
我期盼:人间少点自残、自毁、自杀,即使少些优秀的艺术作品也好。生而为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无论活得怎样,都应该以最好的姿态、最好的心情去面对每天的阳光。
希望那些逝去的文人们,他们的快乐是有来生的,就像熄不灭的火种,只需加点干柴,就能发出夺目的火光。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们都能快乐地好好活着,哪怕只是做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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