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表妹喜欢躲在床下玩，趴着身子爬进又黑又潮的床底，一进去就是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一脸满足的表情。终于有一次，我从表妹一口的甜酒香味中猜出了端倪。表妹趴在地上，用手撕开塑料袋，悠长隽永的甜酒味弥散开来，把头伏于甜酒之上，直接把嘴插进去啃食，边吃酒米边喝着酒水，神情夸张却悄然无声，完全沉浸于朵颐享受的世界。表妹偶尔抬头，看见了一双惊诧的眼镜——我早就趴在床下亲见了她偷吃的全过程，目瞪口呆又艳羡无比。

    “见者有份吧！”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被外人窥见，表妹羞赧着涨红了脸，将自己正在吃的米酒大盆推至我的面前。

    从此，每天躲在床下偷吃成为我们每天的功课。趁大人们出门，我们就肆无忌惮地爬进床下，撕开塑料袋，连勺都省了，直接用手抓着吃酒米，再喝两口米酒水，然后学着大人喝完酒后“啊——”地一声长长地舒口气，呼呼肆虐一阵，风生水起，一盆甜酒就少了一个缺。我和表妹抬头看看彼此，捂住嘴笑得身子震抖不止。  

    一个月后，奶奶的生日，请了很多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饭，晚餐后，准备上蛋酒做餐后甜品。

    “我的天啊！”姑妈从床底拿出盛满甜酒的大脸盆时，那惊讶的神情震慑住了在场的客人，“一盆甜酒怎么没了？被老鼠吃了？”她以为拿错了盆子，再低头看看床底，没错，没有另一个大脸盆了。

    脸盆上的塑料袋密封得很规整，可里面已经颗粒无剩。

    我和表妹看看彼此，强忍笑容，泰然自若。

    姑妈尴尬地挠挠后脑勺：“难道之前已经吃光了，是我记错了？”从此，姑妈成了家里出了名的坏记性的人。

    后来，物资丰富起来，想吃甜酒随时可以买到，便宜又方便，于是渐渐地少有人再劳师动众自制甜酒了。我和表妹常常坐在小吃摊上，一人端起一碗飘香诱人的甜酒，喝一口，不约而同地皱一下眉头，比起十几年前床下自制的大盆甜酒差太远了。尽管这是一家远近闻名的甜酒店。我们都觉得那偷吃时在狼狈慌张中品尝到的美味，着实令人回味无穷，而姑妈当时的愕然和健忘令我们在无数次回忆之后，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有一天，我们找机会向姑妈坦白了：那整整一大盆甜酒其实是被我们这两只超级大田鼠给偷吃干净的。谁知姑妈一副沉着在胸的样子：“我早就知道你们俩躲在床下偷吃，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么贪心，居然吃得一点不剩。”

    听完姑妈的话，全家人哄笑一团。我们自以为是聪明的螳螂，谁料人家黄雀早已在后方洞察得一片明朗。

    这是个团伙偷吃案，我也曾单枪匹马地偷吃过。

    上高中时，每天功课繁重，可能是用脑过度吧，肚子特别容易饿。有一天，我提早放学，独自一人在家里写作业。写着写着，笔划动稿纸的沙沙声和独自咕咕叫声响成一片。肚子饿极，大脑地运转不动了。于是我便找找家里有什么吃的，零食是没有的，那剩菜剩饭总还有一点吧！我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一块冰冻的猪肉。算了，将就着吃吧！我拿出冻肉，笨拙地切下来几块，然后拿出了一个小锅装上水，放在炉子上烧，等水烧开以后，将切下来的肉块丢下去，在滚滚蒸腾的水汽之中，看着红红的肉片变成了白色，我赶忙将肉块夹起来，拌着酱油、醋囫囵吞下。白水涮肉烫伤了我的嘴，也填饱了我的胃，简朴的一顿肉餐充满原始风味，居然齿颊留香，很令人回味，然后我将锅碗洗干净归还原位。

    晚上，妈妈做饭时拿出冰箱里的肉，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咦，我昨天放进去的是一大块肉啊！怎么变得这么小。难得是放冰箱里被冻小了？”我坐在书桌前捂嘴偷笑，不敢做声，因为老妈是不准开煤气炉的。

    几年之后，妈妈看见我熟练地打开煤气炉烧开水，很奇怪地问道：“你是怎么会开煤气炉的？”我的回答又是一番迟到的坦白。后来我又试过几次白水涮肉，无论将肉切得多薄，将调料配制得多么鲜美，总是吃不出当年的美味了。

    看过朱元璋关于吃的两篇小文章，很有点意思。

    一个是说，他当年做乞丐时偷来一只鸡，因为没有烹调的工具，只将鸡开膛放入佐料，然后用泥巴裹上放在炉子里烤，烤熟之后敲开泥壳，闻到喷香四溢，见到鸡肉鲜嫩多汁，迫不及待地吃下，连骨头都舍不得吐出来，真是人间美味，后来朱元璋做了明朝的开国皇帝，这道菜也因此出了名，叫做叫花鸡。

    做了皇帝后的朱元璋尽管吃尽山珍海味，还是觉得比不上当年那个粗俗的叫花鸡，御厨用尽所能将一盆风味十足的叫花鸡呈现给了皇帝，朱元璋吃了一口，皱皱眉头，全然没有当年的绝味了。

    还有一个故事。话说朱乞丐四处讨食，一无所获，饿得头昏眼花，跌坐在一村舍门口，好心的村民送来一碗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一碗清汤上面飘着几根菜叶、几个豆腐碎末，朱元璋端起汤碗一股脑喝下，觉得鲜美可口，是天下难得的美食。做皇帝之后，他牵挂着那碗汤，御厨用料十足精心烹饪了一碗，朱元璋尝了一口，仍旧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做了皇帝，尽管吃尽玉粒金莼，但在他心里最极品的美味却是当年贫困落难、食不果腹时吃到的最简单、最粗俗的食物。皇帝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看来品尝美食也需要环境和心态的陪衬，就像我那些偷吃的经历，在慌乱担忧中胡乱咀嚼到的味道，足以怀念一生，因为那种感觉以后再也追寻不来了。

    生活就是这样，单调惯常，永远不如别样的体验来得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