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还在读高一，很青涩很单纯的岁月。才16岁的他喜欢上了大他16岁的她，她是他的语文老师，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温柔和才气，居然可以将枯燥的古文讲得绘声绘色，让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讲课的时候她经常灵机一动，联想起优美的古诗词，然后流利地默写在黑板上，为大家深究其韵味，待她剖析完问大家这诗美不美？全班陶醉地齐声大喊“美”，那时她的脸居然如绽放的桃花，格外明丽、灼灼其华。他欣赏她的才气，喜欢她温和的韵味，他时常在闲暇时静静地回味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爱上她了。

    他记得她上课时讲到深宫的寂寞，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她说，这首诗是写行宫的宫女，直到白头，只记得曾经玄宗皇帝来过行宫，依稀记得当时玄宗的样子。多少年过去了，青春早已不在了，只是静坐下来谈笑一下，笑中有泪，也有辛酸。她说的时候很动容，感伤地直视前方。仿佛话中有话。他常见到她的女儿，和妈妈一样清瘦高挑。只是从来不曾见过她的老公，他听说她和老公一直不和，她老公去南方工作了，丢下她和女儿，只是每个月寄点钱来。这些年，她既要努力工作，又要照顾女儿,很是辛苦。还好一般情况下她都会很开朗，上课的时候，她的所有的幽默细胞都调动起来，充斥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尽管与高中紧张枯燥的学风有点格格不入。

    那个时候，他想，自己能引起她注意，跟她走得近些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拼命地学好语文。那样她才会重视他，他也才可能有更多的机会与她接触。课下，他买来《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还有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集、四大名著。他知道她喜欢古典文学，他苦读自己所知道的著名的古文、古诗词，只为了跟她有共同话题。随着阅读面的扩大，他的语文成绩也在飞速前进着，直到每次大型考试他总是能在作文中做到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作文常常得满分，语文总是稳居全年级第一的位置。她经常把他的考试作文作为范文拿到班上阅读，供大家学习，别的班的同学也常常来找他借作文来学习。一年后，他当仁不让地做上了班上的语文科代表。

    高三上学期，新的课程已经基本停止了，高三一年以复习高中知识为主，所以大部分是同学们自己看书做题，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带到课堂上问老师。那天的语文课上，他举手问问题了，最近他读了苏轼的《日喻》，其中有一句话一直不太明白。她看到他举手了，马上走了过来，然后缓缓地弯下身子，很认真地问：“什么问题？”他拿出原文，指着那句不懂的话问道：“苏轼的《日喻》里面有一句‘道可致而不可求’，这里的‘致’和‘求’怎么理解？”她看了看原文，想了想说道：“孙武说，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这里的“致”就是一种“循序渐进”，平时积学，自然得“道”的意思。譬如军队能够掌握主动权，可进则进，可退则退，待时机成熟就行出击，才能获胜，若一味只是“求”胜利，就会失败。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明白了吗？”她的讲解很透彻，看来她对这篇文章已经有很深的领悟了，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禁说道：“老师，你的解释真完善，你太厉害了。”她的脸一下子绯红了，不好意思的笑笑。

    有一次，他在放学后的地摊上买了一本不知道哪一年的旧版的《红楼梦》，很有旧书的古色古香，只是很多字迹都模糊了。他请她帮忙校对，她很乐意地帮忙，记得读到“黛玉葬花”的那一节，她看着古书，一字字校对着，还低声读了出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虽然这首诗她早已倒背如流，但是这次她依旧被诗句中的悲情感染着，竟然旁若无人的流着泪了。花了整整2个月的时间，总算校对完了。他表示非常感谢，她淡淡地笑笑：“兴致所在，乐意效劳。”

    高三开始，她每周都会布置一篇课后作文，然后在周末之前由他收齐，交到她的办公室去。他很乐意做这样的事，甚至巴不得多一些迟交作业的同学，这样他就有借口多往她的办公室跑，多找机会跟她说说话，或者看看她整洁的办公桌。他第一次去她办公室的时候，她不在，他只看见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堆堆试卷，在桌子的正中间是她和老公、女儿一家三口的照片，老公高大帅气、女儿笑容灿烂，而她则是满面的幸福，只是这张照片一看就很有点年头了。

    有一次，他去找她交全班的作文。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她很大声地说：“可是，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了断啊，现在你还是我老公，还是女儿的爸爸，你想想自己尽到了一个做父亲、做老公的责任了吗？我不想跟你争了，有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然后他听见重重的挂电话的声音，伴随着她重重的叹息声。他知道，她肯定是和老公吵架了。她和老公感情不和好像已经成为校园公开的秘密了。他还是敲门进去了，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他放下了作文：“这是作文。”“好，放在这里吧！”她擦擦眼角的泪水，迅速调整了一下精神状态。他说：“老师，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哦，对了，我今天骑了单车，我托你回家吧？你坐后面怎样？”“你托我回家？”她很吃惊地问他。他很大方地摆摆手：“是啊，要是你是男老师，我是女学生，我载你回家会感觉很怪异。但是你是女老师，我是男学生，你怕什么？没人会说什么的。”她掩着嘴，破涕为笑。

    她坐着他的单车的后座上，他踏着单车，感觉满天的阳光都撒在了自己身上，伴着微风，很是惬意。他随风鼓起的衣尾偶尔拂过她雪白的脸，痒痒的，但是因为有了清风，一切都变得那么舒服，她方才的伤痛已经缓解了很多。“老师，你喜欢曹植的《洛神赋》吗？”在前面骑车的他问道。“嗯，很喜欢。”

    他边骑车边很认真地说：“我也很喜欢。我最喜欢的两句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这两句就是描写人生状态的。仿佛、飘渺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回头再看，人生又能留下什么？所以我一直很乐观，人的一生中，什么都不属于自己，除了心情。所以无论什么困难，心境才是最重要的。看开点，人生就那么回事。你说是吧！”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的后脑，品味着他刚才的话语，他是在借机安慰她，是啊，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为难自己。她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凝望着他青春的身影，她诧异于他对人生成熟的了解，也感激于他对她单纯的开导和帮助。

    到家了，她跳下车，很多年没坐过自行车了，上一次还是在10年前，那时的她满怀激情地和现在的老公骑着单车，在整个城市溜达，她还记得当时青丝飘飘的感觉。那时，他们的感情还那么好。只是如今，感情和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到我家坐坐吧！我女儿正在家里写功课，你可以去教教她如何提高学习成绩。”她有点感激他之前的安慰，所以想邀请他上去坐坐。

    她的家是学校分的房子，两室一厅，房子不大，但是被她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虽然装修已经有点过时了，但是走进去，满是温馨的氛围，家里挂满了一家三口的照片，其乐融融的样子，虽然这些照片都有点年代了。她的女儿正在小房间里面做作业，听到妈妈回来的动静，很高兴地蹦跳地出来。她为女儿和他相互做了简单的介绍，她女儿很热情的拉着他的手说：“刚好我有一道数学题不会做，哥哥来教教我吧！”他很高兴地应允了。

    后来他一有空就去她家辅导她女儿的作业，女儿乖巧单纯，也很喜欢这个哥哥。

    有一天，她做完一道数学题之后，很轻松地笑道：“哥哥，你真好，比我爸爸好多了，每次我问爸爸数学题他都说他不会做。他是大学生，怎么会连小学数学题都不会呢？”

    聊起了她的老公，他来了兴趣：“是吗？他为什么不愿意教你呢？”

    女孩有点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爸爸也疼我的，到了我5岁之后，他就不怎么喜欢我了，还老是打我，打妈妈，后来他就走了。这两年都没有回来过。”

    他玩味的女孩的话：“怎么会呢？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宝贝女儿，怎么可能不疼你呢？”

    “是真的。有一次吵架，我听见爸爸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妈妈在外面有别人，说着说着还打妈妈了。”女孩较真起来，一脸的委屈。

    他的心突地被触动了一下，她绝对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才会决定独立抚养女儿，自强自立，难怪他常常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种莫名的伤悲和无奈。他还那么傻傻地安慰她说人生的仿佛和飘渺，他哪里知道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风雨飘摇的情绪。那天离开他的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好掩盖了他满脸的伤悲，他伤心是因为他知道了关于他爱的人的更多的不幸。

    后来的日子，一如往昔。他仍旧悉心研究他钟爱的文章，准备高考，忙里抽闲去她家辅导她女儿的学习。高考如约而至，他最终如愿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临别前，他托人将那本古色古香的《红楼梦》送给了她，他知道她最喜欢这样的古书，书里面还夹着一张贺卡，这次他大胆的在称呼面前加上了“亲爱的”三个字，那是他憋在心里很久都不敢说出的言语。贺卡的正文就写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读大学之后，刚开始还和她打一下电话，有时候是她接的，有时候是她的女儿接的，无不是惊喜的声音和温柔的问候。人生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渐渐和从前的人联系就变得稀疏了，给她的电话也慢慢变少了很多，不是因为不想念，而是因为不想打扰。

    大一下学期，有一次回家，路经母校遇到了她的女儿，长高了不少，也变漂亮了，还是那样笑着拉着他的手说话：“哥哥，你知道吗？我爸爸回家了，而且现在对我和妈妈都很好。”

    “他不打你们了吧？”他发觉自己还是那么关系她们，准确地说应该关心她。

    “不了，爸爸带我去做了DNA鉴定，说我是他的女儿，他说以前他对不起我和妈妈，以后会好好弥补我们的，”女孩说着幸福地笑笑：“爸爸现在辞去了深圳的工作，也在学校当老师了。”

    “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妈妈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女孩说得手舞足蹈的，划着大大的圆圈。

    告别女孩，走在路上，他感觉很幸福，因为她终于幸福了，但是也有点小小的惆怅。他感叹，她就像是衣服，而他就是朝露，虽然有时候会朝露占衣，但是一遇到太阳，露水就会自动地散去。而她的老公自然就是那温暖的阳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用DNA鉴定证实了自己的忠贞，哪怕这个过程有点侮辱，但是却是证明她的品德的最好方式。

    不过，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她，当初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花了大量的精力打好了扎实的文学基础，使得他后面的高考很顺利就进入了自己理想的大学。读大学时报考了中文系，在大学里面的学习也是得心应手，成绩在全院都出类拔萃。因为她，他没有辜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也实现了自己的青春理想，使得他将来的回忆充实了很多。因为爱她，所以成为了她。想到这里，他心里充满了快乐，心情一下子豁然起来了。

    他只有唯一的奢望：希望她在未来的生活中，会偶尔想起他这颗曾经那样晶莹剔透的朝露，回想起曾经他鼓励的话语，想想人生最本质的仿佛和飘渺，不要丢掉快乐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