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2、阴盛阳衰的倾向：暴露——宽容

以上对性的体认是王安忆在女性意识第一个层面的体现，即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女人的内部世界）；第二个层面，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女性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接下来分析的重点。在这一点上，她主要把女性置于婚姻和家庭当中来展现。当然也有一类不容忽视的对个人与历史关系的探讨。如小说《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力图从女性视角来重构历史，呈现一种个人与历史的对话姿态，以个人化的历史记忆构成对权威话语的消解和主流话语的颠覆，将历史和城市从男性的文学传统中解放出来。但王安忆写得最多的毕竟是日常生活状态下女性个体的经验，是女人与男人相伴相生的心路历程。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反映了女性的精神成长。

总的来说，她特别擅长写那些过着普通日子却有着柔韧绵长特质的女性。她们原先往往是矜持和胆怯的，但在遭遇变故时，却常常能变得坚决、成熟、勇敢起来。《流逝》中的欧阳端丽，在文革的困顿落魄时，这个曾经小鸟依人，连过马路都不敢的张家少奶奶，既能不辞辛劳的早起排队买鱼，也能为了每月增加十几元的收入在简陋寒伧的工场间一坐就是八个小时。她成了一家人的支柱，苦虽苦，但于其中，欧阳端丽倒也明白了不少生活的意义。《蜀道难》里的私奔女子，面对途中意外变卦的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埋怨，而是独自凄然又决然地继续往前走。《小城之恋》里的她曾深陷于情欲的折磨而一度想要去死，但当肚子里有了生命时，她忽然平静下来，自承后果，带着两个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达到了对男人、对本我的超越。妹头（《妹头》）也是一个平凡的“淮海路上的女孩”，但她很勇敢、肯实践，很有行动能力，那种不甘于平常生活的劲头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富萍（《富萍》）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那么固执倔强，自我意识一旦觉醒，便再不肯走别人给她规划好的人生道路，硬是依着自己在城市建起家庭，做了自己的主人。尽管这些女人都是“庸常之辈”，王安忆却能从这些卑微的小人物身上发现“英雄性”，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雄，而是能一直往前走，不回头，不妥协的特质。她们表面上柔弱文静，内心却很强大；她们既有经营生活的能干务实，又有大难临头时处变不惊的气度，更重要的是，无论何时她们都在为保持生活质量而兢兢业业竭尽所能。她们一度养尊处优，但当历史和命运突然使她们的生活暴烈出缺口，她们几乎都能一改往日的柔弱，勇敢地面对所有的变故，昂首挺胸地迎接风雨，担负起家庭或事实上的家庭带来的责任。

相较而言，王安忆笔下的许多男性却显得软弱、怯懦，与他们身边的女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本该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与气概时，他们却一概撑不起头顶的那片天空而临阵脱逃。例如，当真正的灾难来临，欧阳端丽发现，表面潇洒的丈夫骨子里其实是多么的无用，和他商量任何事情都是徒劳，家人根本指望不了他；《小城之恋》里的他眼见女孩因怀着他们欲念的果实而大起来的肚子受到责问，却不敢上前承认，因为他“无法去感受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爱”，“无法承担这一个事实，惟有逃避”，最后堕落成了赌棍和酒鬼；《荒山之恋》里拉大提琴的他在妻子博大的母爱中成长为一个男人，其实怯懦得配不上妻子和情人那般的挚爱；《米尼》里的阿康是有事时求米尼，没事了就无影无踪；而王琦瑶的康明逊也是看着亲生女儿在面前晃动却不敢相认。这些男人极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倒，他们的承受心理、处事能力经不起生活的风浪，甚至脆弱得需要女性给予他们安全和依靠，在危机四伏、大难临头之际，除了选择逃离，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王安忆的作品一改男性文学中男性以刚健护卫女性的柔弱的传统，暴露了男性的软弱与自私，使女性不自觉地成为生活中的强者形象，颠覆了传统的由男性支撑的家的模式，使女性形象坚强地屹立于家的屋檐下。

王安忆是个温情的作家，尽管她写出了“阴盛阳衰”的事实，但她笔下女人对男人的态度始终是宽容的。如果按照激进女权主义的写作倾向，以这些女中强者所遭遇的男人来说，她们最终必然要与这样的男人决裂，脱离家庭。但王安忆显然对此不以为然。尽管她小说中的许多女性在心灵深处对男性充满了悲悯和失望，但她们却从未因此抛弃或蔑视他们。她们没有声讨男人的无能与自私，也没有以强者自居鄙夷男人的怯懦，相反，她们以博大的胸怀对男人的做法给予谅解,并且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们的那一位。尽管欧阳端丽发现丈夫的无能，但她明白身处这个婚姻，似乎有更多的理由为这个家庭尽责，所以她成了家里的靠山。《荒山之恋》里的妻子得知丈夫在外有了情人并已深陷其中，给予他的是宽大与关爱，并试图以自己的积极行动来保全家庭。米尼在阿康因盗窃而坐牢后，靠偷骗来养活自己和孩子，还依然鼓励着服刑的恋人；王琦瑶怀了康明逊的孩子，明知康迫于家人的阻力而不可能与她结合，却依然待他如昨……这些女性毫无怨言地守护在男人身边，默默地充当着奉献者的形象，自始至终地怜爱着这些男人。王安忆在《荒山之恋》里直言： “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和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寄于她们的爱情”，“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这段话洞穿了许多女子为不配她们那样挚爱的男人去牺牲去奉献的心理奥秘。

王安忆的这种宽容态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反映了她对传统顺从与认同的倾向。她还甚至想“男人在外面赚钱，而女人在家操持”，回到男主外女主内的自然状态。尽管女人在遇到困境时，也可以前所未有地从容镇定，可以自食其力，但王安忆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割裂会破坏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完整，基于此割裂而获得的解放是违背自然人性，有着致命的缺陷的，因此，在她的作品中，女人没有与男人对峙或者决裂，而是拿出与生俱来的柔韧性，尽力适应着复杂多变的生活，在孤独和困境中守住家园，为的是与男人携起手来走上共同建设家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