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路上,往往一个临时的决定便会就此改变整个旅途的意义,在德荣那天晚上的一个决定就令我们亲身参与了常人难以见到和想像的藏传佛教里最重大的活动。德荣坐落于川西南,是青藏高原川滇的交界处。向西南与云南德钦隔金沙江相望,那里有险美著称的梅里雪山和明永冰川。位于横断山脉北段河谷中的德荣县城海拔2309米,“德荣”的藏语是“峡谷之地”,因为干旱、光热充足,故有“太阳谷”之称。
历经了当年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日记里那句举世闻名的感叹:“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景致如此完美,等待着探险、摄影家们...这真是美丽的香格里拉”之地的稻城亚丁之后,我们继续西行。翻过海拔近5000米的无名山口(从巴郎山口、折多山口算起,这是我们第十一座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了),穿越有天险之称的马熊沟后,在傍晚日辉的时候沿着青涛白浪的定曲河,我们进入了德荣。这是一座静谧优美的谷底小城,河谷两岸尽是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顶,一条碎白湍急的河水被整齐的坝堤切夹在两岸水泥瓷砖与灰瓦木藏交织的楼屋之中,轰鸣着汇向远处的金沙江弯。
营地是一家招待所,傍河而临,我观察到小城前后的街巷清洁整齐,虽然建筑新老参杂,但那些透着青砖灰瓦的木屋老宅依旧在山谷河溪里透着强烈的生命气息,这是我所喜欢的。城中间一座连接两岸的水泥桥是整个县城政、经和文化、生活的集散地。我们傍晚出来时桥上喧嚣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和声音,随处可见披着红袍黄衫的喇嘛们三三两两与当地那些插着腰刀披袍戴毡的藏民交织在商店、地摊中,时不时有几头黑黑长毛的高原藏猪大摇大摆晃荡在人群里的脚根中。当地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我们这样来来往往的“驴”客们,但那些峻刺的眼光和明晃晃斜插他们腰间的藏刀,还是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就在我们游荡在河岸堤道上时,对面那条刚刚才进来的谷底壁路上,开进来花花绿绿一列长长的越野车队,我对董军他们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他用眼睛指着那些凶冷的脸孔说“那你得有准备斗得过他们”,大家相视一笑。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在桥下傍河的一排全开式餐馆里吃晚饭,同云贵川滇的很多地方一样,他们饭店餐馆的格式往往类似于我们内地的车库,就那么敞开并直视着,几张油亮的地桌小椅顶着头上一盏豆黄的电灯,后面简单隔开的小厨房里丝丝拉拉冒出的油烟香辣往往就是旅人和食客们的休顿乐陶之地。食物一如既往地以川味为主,但这次我们遇到的却是我的欣然发挥之所,因为面条是味道纯正的云南武定县的土鸡辣面,虽然店主老夫妇是德荣本地人,但他们年轻的儿媳妇却是地道的云南楚雄州武定县彝族人。这里需要提示一下,我在云南的七年工作生活里,印象颇佳的居然不是那些闻名遐迩的大理、丽江、西双版纳什么的,反而往往是那些充满了异味与温俗的小镇县乡。于是就着这些味道我试探着与店主一家人交谈,从开始他们的经营状况,当地治安与收入满意度,一直拐到武定县的风土人情与人文特点,我说“武定的姑娘有着明显的特点与特性,她们往往一情定终,敢爱敢为却绝对鲜辣守操”,那老妈妈就有些迷惑和惊讶,她的儿媳妇立即脸就红了却坐在对面笑着听我继续胡扯,我继续说“其实武定因为地处大山,彝人的传统文化对情又专一的很,她们可以为此背乡离故,嫁定之后往往全心投入,对自己的夫家与自己的小环境分外珍惜,尊夫守妇,望夫护家得厉害,但管盼丈夫也比较强烈和明显,是家里家外的顶梁柱呢”,说到这儿那老婆婆显得惊讶,看得出她听懂了我的话,嘴巴张得老大,不住地吭点着,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这个时候她那武定的儿媳妇已经回到厨房做菜了,而时涛则捧个碗笑嘻嘻凑到我跟前一脸坏相地说“哥哥,赶明儿私下传授点经验给兄弟我吧,您瞅瞅儿,我这整个还一光棍儿呢”,大家哄笑一团。
一路上这样夹山过水的小城没少见过,面积往往狭长短窄,在亿万年地壳运动作用下形成的青藏高原里,被标称为地球第三极的环境中那些数不清的险恶山脉里,本就没有多少适合生存的峡谷低坝,但人类的生存和适应能力显然是力量巨大的,即使只是一小片能够生息的地方,总有人类的足迹和文明的繁衍。
时间还早,或许是一路高山峻岭地爬过,突然来到这个低海拔的小城,我和同伴们全无倦意,饭后趁着朦胧的夜色,我们慢慢享受着高原小城原生态的味道。在那座此地唯一的经济和文化集散地的,贯穿全城南北两岸的水泥桥栏上,我们同那些本地人一样懒懒地依靠在脚下涛涛河水上的桥栏中,闲聊着。望着熙熙攘攘、五颜六色的人流和灯火一时间仿佛时空凝滞,唯有涛涛的河水从眼下脚底轰啸而过。

就在返回招待所时,看门的藏族小姑娘一脸欣喜地告诉我们,他们的招待所刚刚住进来一位从青海来的活佛,就在我们二楼,是参加明早这里翁甲寺活佛的坐床典礼。这个消息令我们无比兴奋,早就从大小资料和那些路书里,知道德荣不仅有千百年来康巴人积淀下来的灿烂文化,独特的民风和那些神奇美好的传说与典故,更有号称开启藏区108处圣地神山门户金钥匙的翁甲神山和大名鼎鼎的翁甲寺。董军我和商量着把其他的同伴和司机叫到了房间开会,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打听好了明天早晨当地上千群众迎接活佛到来的地点和时间,看着地图大家仔细研究距离和可能使用的时间,鉴于那个地点就在县城东北方向15公里处翁甲山下的曲雅村,以及难得的与藏传佛教里最重大活动的亲身面对和感受,大家一致同意明天一早取道逆行曲雅村与当地群众一道迎接活佛,一睹神秘的佛事活动。
这一晚几乎是进藏路上多少天来大家睡得最好的一夜,而我则将相机的电池接连充足了整整二组,连备用的那块硕大的电源也充了一夜。由于有了昨晚的决定,天刚蒙蒙亮大家就已经起床洗漱,一路上所有的水都清一色地来自冰冷的江河,想用热水已经成了最腐败的标志,好在已经习惯了。清晨的德荣没有了昨夜的喧嚣,深秋时节的这里,近在眼前褐色的山谷与清绿的河流,使得垂柳依依下两岸新老楼屋里的高原小城,更显得寡清幽静,一切都融入在河谷里轰鸣着奔腾的回声中。

车子里我拿出昨晚看了很久的那些路书和资料,上面清楚地标写着德荣翁甲神山位于县城东北方向15km处,它的周围方圆30多平方公里以内,有几座紧紧相连的山峰,当地统称为翁甲圣地。其中有白雪覆盖着的最高山峰海拔4769米,站在峰巅,东可眺白茫雪山,西可望广阔的顶共草原和嘎金雪山,除了它迷人的自然风光外,更主要的相传这里有开启藏区108处圣地门户的金钥匙,人们只有先到这里取到金钥匙后,再到其他佛教圣地去朝拜祈愿方才灵验,因此来此地转山朝圣者络绎不绝。每年到12月的“古朵节”以及每逢猪年(相传此圣地创建于猪年),远及印度、西藏,近及云南、川南和青海、甘肃等地区,成千上万的转山朝圣者从四面八方涌来,盛况空前。
说到佛教,就少不了寺庙。手中的资料表明这里的翁甲寺与天下寺庙有所不同,它是建筑在半山腰处的一个天然溶洞里,依洞而建,出于洞而又藏于洞,浑然天成。主经堂藏于洞中,高21米,宽29米,深36米,面积达1044平方米,可容纳近千人。洞内有钟乳石天然形成的形态各异的飞禽走兽、佛像、桌、凳,洞顶鸽巢燕窝密布。洞中有一清泉喷涌,清澈透明,四季不枯,被信徒们视为圣水,纷纷饮之濯之祈求吉祥。石壁上有数百个天然形成的佛经中六字真言里的首字“嗡”。据说该寺是此地年代久远的修成者所建,从山下远望,寺庙凸出来的部分就象悬挂在崖壁上。
我知道由于计划我们不可能上山去拜见那些仙境圣景,即使就在我们眼前。计划永远是我们这些俗人的诟病,我们无法超越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即便面对神圣的门槛也无法迈出向前的一步,所以遗憾和不满总是同那些与生俱来的计划相伴到最后。其实生活很简单,阳光雪山下的江河之畔,那些充满笑容的脸孔和雪亮的眼睛就是我们永恒的追求,但我们永远的在舍本逐末,其实理想的生活就在眼前。
没有吃早饭,而是直奔目标。沿着翠绿涛涛的定曲河东行,随着一路的临近,路上各式各样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的马队和藏民们穿着艳丽的盛装,赶集一般涌向曲雅村的方向。人群越来越密集,在一处谷壁弯道上我们被一车警车叫停,司机飞虎说他不能再往前开了,这样的情况肯定不允许车子随便通行,况且要来许多大人物。于是大家下车步行,飞虎将车调回头在原地等我们。不远处一条醒目的黄色条幅悬挂在布满经幡的道路上方,下面到处是盛装的人群和雪白的哈达,我们知道已经到了迎接活佛的路口。


用松杆树枝搭建起来的横幅上粘刻着“翁甲寺十二世拉荣活佛根秋丹真赤列塔耶坐床典礼”的字样,下面路的两侧排站着红袍袈裟的僧众们,架着巨大的号角,捧举着唐卡法器,虔诚的定望着路头。无数来自藏区各地进拜的群众挤满了长长的山路,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手捧着洁白的哈达,与无数迎风飘舞的经幡形成了五颜六色的盛大海洋。董军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几条哈达,大家分别挂在脖子上。我旁边碧绿奔流的定曲河一侧就里如此优美的曲雅村了,一座素桥将清晨的村落画定眼前。


等待的时间就里难得的交流机会,不一样的文化取向很快令我们分散在人群里。一般认为有着深沉教义的藏传喇嘛很可能严肃和拒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无一不凝神慈视,双手合什,脸颊上都挂着喜悦的神采,配合着我们的交流,很主动地让我们拍照和合影。我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些神秘的藏传佛教的子弟和修行者,身染其中,全然忘却,对着眼前的一切抓拍着。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盛装的群众和浓重的喇嘛们用笑脸和手势让我完全打消了先前的忌讳与顾虑,他们越来越多地围上来主动与我们交谈和拍照,然后用纸笔写下请你日后寄回的地址,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眼睛里那种发自内心的溢荡着谦和的笑容,而每当回放查看时,又将你转成一圈,手就搭在你的肩头,象朋友一样发出喜悦的笑声,这一些深深感染着我。一个一直严肃忙碌着的喇嘛甚至把玩起我们的相机,更有满脸逊笑的红僧扛起了我们的摄像机,此时脑海深处那么感叹出一句“激荡的生活没有界线”。


约在9点的时候,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两列马队疾驰着将人群分划成两列,路面骤然宽阔起来,号角法器与载歌载舞的人们欢腾起来,各色地方官员和警备的车辆也随之开进,看来活佛已经到了。由于有了刚才和喇嘛们的交流,所有人大概将我们认定为官方媒体的记者,包括维持秩序的警方和僧侣也没有将我们从路中间驱隔到两侧的群众当中去,而我知道镜头的抓取与角度和位置关系的重要性,脸皮厚是一个好记者的最基本素质和特征,虽然我不是,但遇到NEWS和难得的镜头机会时,一样会将什么君子风度丢得一干二净,心里眼里除了主角就是主题扫描。于是我干脆就与那些官方长枪短炮们的老记做起了同行。一个漂亮的女主持面对着摄像站在路中央嘟囔着什么,而我们在两侧群众的注视下,端着相机不断扫描着周围场景和活佛的出现。

活佛是西藏佛教众多教派中,授以达到最高修为者的名冠,他们在严格的转世制度体系下,经过寻找、认定、教育等一整套严格而系统的操作,最后修道成佛,冠以活佛之名。是藏传佛教中最重要的宗教神职,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在广大信众里享有至高无上的威信和地位,在整个西藏的历史当中其本身就昭示着集政、教、社一体的统治地位。藏传佛教在广大藏区无论何种宗派的“活佛”,从幼儿起被寻找、认定后就必须进行集中生活和学习,这个阶段往往用十几年在封闭的寺院里完成,在从初到高的显、密二宗的学习后,最后再由上师(师父)灌顶(一种仪式)和授法,直至修道成佛。我虽知道活佛在修成后返回自己的一方领地,来正式主持宗教和社会活动事务之时(即坐床)一般年龄都不大,但直到眼前终于出现翁甲寺这位十二世活佛时,心里仍非常深的刻下了一道印迹,年轻或者说还是一个少年,如果脱下明黄的袈裟,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标准的洒脱少年,但谦威的少年脸上却凝定着庄严的神圣之色,这让我和周围无数的人,在号角唢呐和六字真言的齐声嗡鸣中,深鞠虔躬下去。少年活佛肃定明亮地望着他的信众和人群,在旁边明显的护法僧们的陪同下,向前移动着。一匹马被牵到他的身旁,马背上披满了人们冲破护法圈而捧献上来的哈达。这个时候我距离活佛很近,在2米之内,取景器下的反光板配同着快门不断地翻响着,向前缓移的他们停了下来,我突然迟疑的慢慢将相机从眼前拿下,戴着黄铜法顶的少年活佛凝定地望着他眼前的我,微微地动了一下嘴角,一种深远的微笑传了过来,木然中我鞠了一下身,将脖上的哈达双手躬献了过去,身边护僧接去放在了马背上,抬头时看见活佛仍微笑着定视着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是否他们将我当成了能够因宣传采访而无意阻拦了活佛前路的官方记者,还是其他什么,那个时候心潮里一片激动的抑涌,以至于我的心和全身略微地抖着,在飞快定格每一瞬间的同时,心底不自觉地一遍遍默咏着“唵嘛呢叭咪哞”......

现在每当回想起那场景里的每一幕,尤如就在眼前,一丝不漏。

我们无法继续与活佛和激动的场景及心绪再同行,正如我前面讲过的,我们是俗人,既然有如此的善缘能够与活佛亲身一见,已全然知足。我们受计划左右,我们还要西行去不断地走那些我们所谓追求理想的路,永远感怀神和圣的境心而空广博怀,但我们明知舍本逐末却仍要继续着,这也是一种苦修吧,或许是,但愿如此。
目送远离的圣号佛影的海洋,渐渐平抑下涌动的心绪,我们默默地沿着来的路向回走,与来时车内的讨论说笑不同,这回静悄悄,除了那些飞逝眼前的河谷山川,空气仿佛越来越清新,阳光洒下来透映着碧波翻滚的河谷,向前,蜿蜒无垠。

感谢这次机遇,感谢良缘与虔诚,感谢昨晚那突如其来的信息与决定,正如感谢我们生活的路上每一个路过的人与景物,不管是诚携过还是淡擦过,生命里总有感动来那么浓重地涂染着生活,让我们每一个人自此学会难忘与感怀,让我们的人生精彩并灿烂。
又回到德荣,依旧是桥旁昨晚那家小店,我们还是点了充满着云南武定县纯正味道的土鸡辣面,一切那么地安静,以至于时光默默地裹着我们停滞在冥冥之里,不在向前。
路上总有意外的醒识与感悟,所以我们这些城市里的人总是喜欢逃避在路上,以期得到理想中的神话,这就是路上不断有着我们这类人的原因,而那些路上的感知与悟识,也正是碰触生活真谛的火花。
(此篇完。所有图片均为本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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