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四书集注》的总结与体会
朱熹曾对自己的门人讲,自己早年读《四书》,觉得相当难懂,一字一句的推敲,可见朱熹对《四书》的确下过苦功夫。而朱熹撰作《四书集注》,也是经过数十年修改,其中重要的两篇《序》,也是六十岁的时候才写定。所以我们将《四书集注》,看作是其一生学问心得的精髓,绝不为过。而元代以来,《四书集注》又是官方指定的科举权威注本,道学家更是将它奉为圭臬,其地位,实际比儒家传统的“五经”还要高。不过,我们今人读《四书集注》,就完全没有必要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将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真理,而是将其以历史、哲学地眼光来加以看待和分析
《四书》是指《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其中《大学》和《中庸》是《小戴礼记》里的两篇文章,《论语》在汉代只是“小学”之书,并未取得经的地位,只是到了魏晋之后,才逐渐得到重视,其中南朝皇侃撰作的《论语》注本,是隋唐之后比较流行的本子。至于《孟子》,似乎一直处于“子书”的地位,在朱熹之前,对它重视的人并不多,即使朱熹本人,也说《孟子》是大体不错而偶有不纯粹之处,也不是完全推崇备至。但朱熹选择这四本书(确切地说,是两本书和两篇文章)作为学者紧要必读之书,甚至说四书比传统的经书更为重要,也是有它的原因所在。我们不妨先看看朱熹怎么评价《四书》的。《朱子语类》说:
人自有合读底书,如大学语孟中庸等书,岂可不读!读此四书,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学底道理,与其为学之次序,然後更看诗书礼乐。
《朱子语类》还说:
若理会得此四书,何书不可读!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处!
照朱熹本人的看法,《四书》是为学的基础,也包含有做人行事的头等大道理,更重要的是,《四书》是自古圣贤所传的根本至理。具体地说,《大学》是“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中庸》是为了传承“道统”所作的。《论语》既然是孔圣人的言行实录,更应推崇。至于《孟子》,情况也大致不差,朱熹看重的,是孟子言于义利、王霸之辨,其实也就是说,《孟子》也是护卫圣王之道的大经大传。事实果然是如此吗?不见得。如果《四书》真的是历古圣贤相传的“道统”之书,那么,这个“道统”总应该是明白无误的,可是《四书》的两篇重要序文,即《大学章句序》和《中庸章句序》,对“道统”的看法就不一样。现罗列如下:
《大学章句序》: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三代)、孔子、曾子、孟子、二程。
《中庸章句序》:尧、舜、禹、(三代)、孔子、……。
《大学章句序》里面有伏羲、神农、黄帝,在《中庸章句序》中就没有这些人了。看来,如果执着于道统之见,认为《四书》是圣贤相传的道统之书,那是绝对会贻笑大方的。其实,朱熹推崇《四书》的缘由,就在于《四书》集中体现了朱熹本人的思想主张。《朱子语类》说:
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子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後,方宜读之。
凡是对宋明理学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朱熹的学问,重在“格物致知”,《大学》一篇所讲的最紧要道理,也就是这四个字,所以朱熹说先读《大学》可以“定其规模”,也就是说,掌握了格物致知的重要性,一个人的学问之道就大体不会出错。至于《论语》,那是孔子这一圣人的日常言行与教诲,读了《论语》,自然就能立得住人生行事的根本立场。而《孟子》呢,朱熹自己就有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他说如果《论语》像一段文章的前半章,那么《孟子》就是这篇文章的后半部分。在朱熹看来,《论语》、《孟子》是不能分的。倒是《中庸》,朱熹只是说比较难懂,所以应该放在最后读。从表面上看,朱熹推崇《四书》的理由,就是认为这《四书》是求学问道的规模和立场。而实际上呢,其实朱熹就是借《四书》来推销自己的思想主张而已,怪不得他甚至劝门徒连五经都可以暂时放过不理会,只要理解透了《四书》,经书的难点就迎刃而解。当然,正因为他不遗余力的推崇《四书》,所以《四书集注》成为研究它的重要文献,也是大致不会错的。不过,要真理理解《四书集注》的主旨,光看朱熹的注文是不够的,另外还应看《朱子语类》和《四书或问》,我们可以把这三本书互相比照着读,相信会有很多收获。
《四书集注》既然是朱熹本人思想的精髓所在,那么,朱熹就绝不可能对原书只是照搬解释而毫无己见。中国古代儒家经传系统这一传承方式,虽然大的原则的“注不驳经”,不过,传经之人通过注经的方式,发挥己见,也是始终存在的事实。朱熹对《四书》的解释,也是如此。通过《四书集注》与原书的对照,我们就可以发现,朱熹对《四书》的改造,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朱熹根据二程的格物论,在《大学章句》中作了一个《补格物致知传》。 其实,《大学》本来就有错简,而且原来的次序就跟现在《大学章句》不同,既然朱熹根据二程改的本子来撰作章句,那么原来的《大学》就可以不理会了。稍微细心的读者,可以比较一下《礼记正义》里面《大学》的次序,就跟《大学章句》不同。可以稍微提一句的是,朱熹所补的《格物致知传》,也是学术史上的一大公案,后来王阳明不满朱熹,就非得找《大学》古本,试图从根本上驳斥朱熹。至于真正的古本《大学》面目,其实那是谁都不知道的,只能各说各话。
读《四书集注》,除了注意《集注》与原书的差异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要思考朱熹的个人学术倾向。例如,他为什么不喜欢后学立即读《中庸》,他自己是说《中庸》很难懂,很微妙,所以应该放后面读,实际上,我们读完了《中庸》,就不难发现,《中庸》所讲的“诚明”、“尽性”,其实倒更接近于陆象山所推崇的心学一端,与朱熹的格致之学,距离稍远,所以朱熹不喜人骤读《中庸》。
读《四书集注》,主要的是理解朱熹的思想,但也要细细玩味古人著作的精致微妙之处,例如我们人人熟习的《论语"学而》,前四章的顺序是这样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论语》既然记录了孔子言行,那么记录的人是谁?就成了一个问题。尽管古人有多种说法,朱熹看到这四章,就说《论语》主要是有子和曾子的门人所辑录,因为《论语》中称“子”的人并不多,主要是有子和曾子,他们同时出现在《论语》首章,其中必有缘由;而且这四章的排序就极有讲究,大家不妨细细体会。在《四书集注》中,类似这样的例子很多,这些都说明,无论是为了了解朱熹的思想,还是为了增进我们的国学修养,都应该细读《四书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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