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简单》发《湖南文学》2021年11期
(2022-07-24 08:41:28)简
领导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那是个好女孩,最大的特点——安静。安静,倒合味儿,我对王熙凤那种人还没到声音先到的女孩,带有基因性排斥。女孩在招待所做服务员,以前虽因工作关系见过面,但我的记忆里找不到这个人。她没有看一眼就让人神魂颠倒的靓丽,却也可以让目光在她身上打持久战,看的时间长了,也有美的惊喜。我一个大龄男孩,身高只在武大郎面前才能生出几分优越感,又没有漂亮的文凭,先天和后天都不足,在俗世的眼中,娶个耐看的女孩已是老天爷偏爱了,还挑什么挑?
领导给我介绍对象,意义并不在什么样的女孩,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同事们通过这个女孩看到了我头上有领导的光环,这种光环可以让一个人有海量的政治前程。我自己还无知无觉时,同事们就把我划到了某个圈子里,有那么一点领导小弟兄的味道。这是同事们的想象,与我无关,我的想象仍在自己的思维里,在大厂不管谁给我介绍对象,他们的身份都会转换成朋友,用古人的话说是红娘,见我和那女孩郎才女貌,就充当了一次媒人的角色。作为大龄男孩,惟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有一大把媒人,感受到同事们的关心,身处融融的温暖中。父系母系的亲戚们都不在东洞庭湖岸这座以古楼而闻名的城市,给我介绍对象的人自然只剩下朋友了。不管是科长、处长,或者职位更高的领导,我都把他们称为朋友。那时我还缺乏级别常识,把各种不同级别的媒人炖在一大锅里,统称为关心我的朋友们。
这场没有进入恋爱的“恋爱”,最终没能瓜熟蒂落。同事们神秘的眼神杀死了这场“恋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同事间传递着一种足以杀死我自尊的眼神,第一次发现那眼神时,仿佛误吞了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胃里阵阵痉挛后仿佛生满了鸡皮疙瘩,全身不自在。神秘的眼神,像春雨过后遍地的嫩绿,一夜间蓬勃茂盛。我无法探寻神秘眼光有多深,里面藏着什么惊天秘密。我花一个星期的时间解读、破译,首先,我排除那神秘眼光里有羡慕和祝贺的成分,羡慕和祝贺是温暖的;那眼神里藏着寒气,似有怜悯,也有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还有的像要把我的灵魂挖出来仔仔细细地翻看。我一个大龄男孩,好不容易谈上恋爱,同事应该替我高兴,为我祝贺,而且介绍人又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女孩虽不天仙般漂亮,如果单纯配我的外表,明眼人都能看出吃亏的是女孩,他们为什么要怜悯我,为什么会幸灾乐祸?还要在我身上探个什么究竟?
她眼睛的门是紧闭的,不管如何撞击,我都是一个笨拙的敲门者。那扇门并非坚不可破,她是用躲闪、掩饰来回避我的撞击,我要打开那扇门的力量和决心,都在她的柔软中消失于无。尽管她紧紧把守眼睛里那张门,我还是从门外看到了她心灵里的内涵,有时,站在门外也是一种进入。
我想象他骂我时,脖子爆满青筋;瞪圆双眼睛;上牙咬着下牙,仿佛他在与自己的牙齿怄气。骂我不懂好歹。这是政治死刑判决书,也是宣布个人感情的决裂书。不懂好歹这顶帽子压了我八年后才翻转身来。后来,有朋友告诉我,如果那场“恋爱”再延长一个月,大厂会多一个二十多岁的副科级干部。朋友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也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倒是不懂好歹让我有些压力。不懂好歹就是没知恩图报。知恩图报四个字有江湖气,待我认为成熟后才明白,江湖气其实是一种润滑剂,只是它天生低贱,永远得不到名分。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十多年过去,弟妹们陆续进入了待业年龄,我是家中长子,肩负着长兄的压力。领导大笔一挥不到三十个字,我肩上的长兄压力瞬间就化解了。
爸妈身体好吗?这时他不像领导了,语气有了长辈的温暖。早有人怂恿我去找领导把弟妹们的户口迁来,人格尊严不允许被拒绝,也不允许给他送礼,与其承受被拒绝的尴尬,还不如不开口。
那天领导鼓励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拿着领导签字的报告,一个半小时,就盖好了四个红色公章。
其实,知恩图报是黄河流域农业文明紧紧抓住的一根道德标尺,我们这些黄河流域的子孙们,今天仍扛着这根古老的标尺浩浩荡荡地走向工业文明,路途的艰险和劳累,都无法逼迫我们放下肩上的标尺。我在这根标尺上看到了人类的生存底线。我的报恩方法是像牛一样低头拉犁,每脚都踩出水声,踩出印迹。我从不在办公室和同事聊天,连上楼梯也是两步并作一步,把每一寸光阴看得比黄金还宝贵,一篇篇新闻稿都需要时间支撑,有了时间,才能回报领导对我的好。我把努力化成新闻稿,一年里去掉节假日,去掉出差时间,有效的办公时间几乎每天一篇。亮丽的回报领导没打收条。
那场“恋爱”,是人生中的一个插曲,短暂得无法上升为一段情史,三个月时间,前两个月推着恋爱的双轮往前走,后面整整一个月我都在捉摸如何把恋爱的双轮归还原处。把领导给我介绍对象,当作朋友式的关心,后来我才看明白,这只是自我安慰,对尊严的自我安慰。内心努力强调这种朋友关系,就像拨绳的竞技活动,另一端还有一股力量在拉扯,拉往非朋友的方向。
关起这场恋爱的大幕,要不要报告?是关前报告还是关后报告?领导介绍我们认识时,笑着说,好好培养感情,只允成功,不允失败。当时,我把这话当幽默和玩笑欣赏。如果,我站在领导面前报告说,我努力了,但,任务没完成,那这场私人性质的恋爱,彻底成了一项工作任务。
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也给我介绍过,逛过几次街,游过几次东洞庭湖岸初建于唐朝年间的古楼(那时古楼还不要门票)就吹了。吹后不知如何对同事说,话在嘴边转了几天就是出不了口,怕同事埋怨,那姑娘这好那好,你的眼界不要太高了。过了一星期,同事倒先问我,你们没谈了?我说没谈了。同事也没再说什么,就简简单单地完了。过后,这同事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也是无声无响。就因为是领导介绍的,我就要绞尽脑汁?领导权力最大,地位最高,我们的人格,都在同一天平上,我不能自己践踏自己的人格。
那场“恋爱”刚结束的那一个月,我不敢面对那位领导,我怕见他,怕他问我原因。我也想去说清楚,并表示感谢。但我一直没有想好怎样说,这比写一篇新闻难多了。有次到了办公室门口,见他一副铁板般的面孔,好像我是他办公室门口的一缕空气,这时,我又开始恨自己,恨身上那一股俗气。我一直幻想他像朋友一样主动问:对象吹了?没完成任务?我就把想好的理由告诉他。但他始终没有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