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2013-11-12 15: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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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吃饺子打麻将链子喊声 |
分类: 散文随笔 |
在我13岁的时候,父亲因病离去了。后来我知道那种病叫心肌梗,是一种突然而发,可以很快导致人死亡的可怕的病。父亲去世那天,是我亲眼所见。晚上,父亲睡了一觉,忽然坐了起来,剧烈地咳嗽,咳嗽还吐不出痰来,脸被憋得通红,经过家人和医生的抢救,也未抢救过来,父亲撒手而去。
父亲是被火化的。当时我转不过弯儿来。那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却还精神矍铄、笑呵呵的父亲,怎麽就变成了一把灰了呢!那把灰装在了一个刻有花纹的,我当时看起来还很新奇的盒子里,——难道那就是我的父亲!那位身材高大的,一呼一吸间咳喘的像是拉风箱一样的父亲?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去时,未给我们留下什麽话。父亲走后,我当时还懵懂异常,不知道从那时起,我便失去了靠山、推倒了大树,从此便要承担风雨,承受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多的艰辛和困苦。我曾经非常羡慕人家,父亲在弥留之际能够嘱托几句,而我却没有能够感受那生离死别的场面。父亲虽然没有留下什麽话,但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和蔼的笑容,却使我明白了父亲的嘱托。
多少年过去了,我承担着风雨,承受着生活的磨练,而勇于前行。每当遇到困难想退缩的时候,便想到父亲的坚强和坚韧,这就让我过早地成为了一个懂事的孩子,至少在有些人眼里是这样。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为人父,也有了几许白发,也增添了几许皱纹。我时常地慨叹人生,慨叹世间。也时常地想起父亲。父亲生前的那一幕幕总在眼前晃动。父亲的笑声,赶车时的吆喝声,说话时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还有抽打鞭子声,都在我的耳边回响。父亲,您在那个世界还好吗?
其实,我对父亲的记忆是片面的。我是父亲的最小的儿子,父亲生我时已经40岁了。时空也已经进入六十年代。而父亲前半生的故事,我是从母亲和兄长们的口述中得知的。
父亲,是有传奇色彩的人。之所以说有传奇色彩,是因为父亲经历了动荡的战争年代。父亲当过兵,手中握过枪,感受过荣与辱,体验过生与死,可谓惊险、曲折、起伏。
(一)
父亲出生于1922年,曾经上过两年私塾。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个识文断字的人,有文化的书生。正因为如此,在农村人看来却不是一个过日子的庄稼汉,也就被说成是游手好闲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有了一把子力气。当时的镇里征兵,规定每个人家要出壮劳力当兵,不出人就要出若干石粮食。当时大伯做生意。三叔岁数小,也跟着大伯一起做生意。在此情况下,父亲无法选择,走上了当兵这条路。
我不知道,父亲在上过两年私塾后,是否有报国心胸。也许父亲只想从文,写写画画,做个文字匠或是教书匠而已。但动荡年代,却让父亲位列行伍,去面对死亡的威胁。我真的难以想象,父亲当时是一个怎样的不情愿啊!
后来,知道父亲真的是不愿意当兵。害怕吗?——面对死亡人人都会害怕。但为谁打仗?为谁去死?死又何值?
父亲当了逃兵。
父亲还算是有心计的人。在部队里,他与当官的关系处得很好。他把那点可怜的军饷全花在了部队里,不够花了就向家里索要。不向家里寄钱,还向家里要钱,就因为这个原因,家里人也曾对他有意见。父亲不去理会这些,关了军饷就请团长吃肉喝酒,也许这样地就成了团长的亲信。一次,父亲发现部队里请当兵的又吃肉又喝酒。他发觉苗头不对,当晚就请团长喝酒,为的是套团长的话。团长在酒酣耳热之际吐出了要去开拔打仗的秘密。喝到兴起处,团长有些醉了。父亲说要去解手,就走了出来到岗哨上。父亲说让那个站岗的人去喝两盅,替他站会儿岗。父亲接过了大枪替他站起岗来。那个站岗的进到屋里一会儿,父亲便把大枪一扔,趁着夜色撒腿跑回来了。后来知道,那支队伍真的去打仗了,死了很多人。
没有想到,像是在电影中发生的这一幕,竟然真实地曾经发生在父亲身上。就此来说,我好佩服父亲当时的机智和胆量。
在这支队伍里,显示父亲机智和胆量的还有一件事。有一次,父亲跟随团长去出席某一个人家的婚礼。他们按照地址进入村子里的胡同后,见到了凉棚,以为就是结婚的那个人家,于是就高喊着道喜。这一喊,可不得了,那棚子里出来了很多戴孝的人,原来人家正在办丧事。戴孝的人个个怒目圆睁,手持铁锨、锹镐,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父亲一看势头不对,边向大家拱手边倒退着说:“这是老喜丧,这是老喜丧啊!”边说边撩开军大衣的衣角,有意地露出腰里别着的盒子枪。那些要打架的人听他说“老喜丧”,又见他们腰间有枪,觉得不好惹,就没有动手。后来知道,他们找的那个结婚的人家在这个胡同的另一头。
由于机智勇敢化解了事端,父亲得到了团长的赏识和信任。
(二)
父亲真是个苦命的人。从部队逃出来后不久,又被镇保安大队征召去当保安。由于在部队当过通讯兵,又机灵,又有文化,父亲当上了大队长的勤务兵,或者是通讯兵。腰别手枪,跟随大队长身边,被镇上的人称为“官二爷”。
父亲的机灵和会办事是出了名的。大队长的太太喜欢打麻将,但大队长却反对太太打麻将。每当父亲陪着大队长回家时,父亲总是说:我先去通报家里一声,让他们把水沏上。其实,他是去通风报信去了。这样,两边都讨了好,大队长心知肚明,知道父亲是个会办事的人,并没有责怪父亲。
父亲在镇上混得如鱼得水。大队长身边的红人能不被高看吗?因此,父亲办起事来也是一路顺风。那时候,大伯和三叔经常赶着马车去天津城里去拉货,拉回到镇上贩卖。拉货的马车不管多晚回来,镇上的城门都会畅快放行,因为父亲跟守城人都打了招呼,守城的人都知道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说到马车,就牵出一段很大的故事来。有一次,三叔等人从天津卫拉货回来,半路上被几个散兵劫了。散兵们把三叔捆了起来,眼睛蒙上了布。喝令不许出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三叔见没有了动静,干咳几声,也没有动静,便试着动了起来。见无人应声,知道散兵们走远了。于是急忙互相解脱绳索,跑回家报信。
父亲听到消息后,即刻带领一班人马,骑着自行车向镇北追去。追到镇子的北大堤处停了下来。因为,过了北大堤就是八路军的地盘了。父亲也怕惹出事端,让其他人都回去了,自己单人独骑向堤北追去。
真是追得对了。父亲追的这一条路正是劫车散兵走的那条路。父亲骑着车走了一会儿,远远地见到了前面有一辆大马车,车上坐着三个扛枪的人。父亲认得那就是自家的马车,那拉车的牲口也认出了父亲,便嘶叫起来。但父亲却装作不认识,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骑行。
父亲骑到前面不远处的拐弯处,故意把自行车的链子弄掉了。那链子掉了就不好装上了。父亲便站着等。这时,散兵们赶着马车过来了。父亲远远地就跟他们打招呼,说要去二大爷家,链子掉了不好装了,想顺路搭车。经过父亲好说歹说,散兵们又见是父亲一个人,就答应了。把自行车放在马车上后,父亲也坐上了马车。但散兵们没有放松戒备,其中的一名散兵跳下了车,挎着大枪步行,枪口总是对着车上的父亲。
看看天色晚了,马车进入了一个村庄。父亲见了人,故意地喊一声:我二大爷在家吗?那人一听懵了,心想谁知你二大爷是谁呀!其实,这是父亲摆的迷魂阵,故意迷惑散兵的注意。马车进了村,散兵们把马车赶进了一个庄院里,他们是想住下。父亲也跟着进了院,但到了夜晚天色已黑,父亲说去解手,便趁夜色跑出了院门,到村里的八路军驻地去报信。
八路军的队伍即刻把庄院包围了。听到喊话后,散兵们跳出了院墙跑了。马车被解救下来。
在一间屋子里,八路军的一个团长给父亲倒上了热水,落座后反复审看父亲。因为父亲长得英俊、白净,不像是庄稼地里的把式,因此才引起团长的怀疑。面对询问,父亲说出了身份,并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苦难的身世。父亲说,自小家里很穷,长大后被迫当兵,九死一生,逃回来后,又被迫参加保安队,但没有伤害过别人。
随着父亲的述说,八路军记录员把情况全记录了下来。最后,父亲在记录上按上了手印。
那个团长听着父亲的述说,态度逐渐和缓了下来。团长向父亲做工作,说不久就要攻打小镇子了,你能否说一说从哪里打比较好?父亲说了镇里的情况,并说一旦攻打时,肯定要配合。
八路军团长让父亲赶着马车走了。父亲顺道把马车赶到了我的姥爷家里并住下了,后来才回到镇上家里。他哪里知道,在他走的那几天,家里人都闹翻了天,以为人和马车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呢!
在八路军攻打镇子之前,父亲和镇子上的保安大队长还会见过八路军的代表了呢!父亲跟随着大队长来到一间民房,没进屋子之前,就高喊着要搜查,其实这喊声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在屋子里,父亲和大队长见到了八路军代表,并表示只要八路军攻打镇子,坚决不抵抗。
后来,父亲有力地配合了八路军的攻城,促成了镇子的解放。
八路军进城了,镇上的人们欢天喜地。在一片喜庆中,父亲找到了那个团长,并把那个团长请到家里吃饺子。当时,团长请父亲参军,但父亲身上有伤,就没有随着部队去。
(三)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父亲是有胆有识的。镇子上有三个惯偷,因为屡教不改,被抓了起来并决定将其枪毙。大队长把枪毙这三个盗贼的任务交给了父亲。
父亲接到任务后,先请大队长喝酒。喝着喝着,父亲竟然哭了起来。大队长问他为何哭?父亲说很有为难之处,因为那三个盗贼当中有两个是父亲的同姓侄儿,是跟父亲叫叔叔的。如果将其毙了,肯定会与族人结下世代冤仇。
大队长平时与父亲的感情交厚,听了父亲的哭诉,就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大队长这样说,就等于让其自行处理。父亲心里就有了底。
此后的一个夜晚,父亲提溜出了那三个惯偷,吆五喝六地说要将他们法办。父亲提溜着那三个人来到了镇子的南门外。南门外早已挖好了三个大坑。但父亲没有枪毙他们,而是将其解掉绳索,对他们说:远走高飞,永远也不要回来!那三个人跑了以后,父亲朝天打了三枪,然后将三个捆在一起的玉米秸杆分别扔进了三个坑里埋上,算是交了差。
过了几年,由于形势变了,父亲的那两个同姓侄儿又回来了。唯有一个姓刘的逃往了东北。在东北给矿上做工。他做工非常苦,用挣到的钱买了一身衣服,不到一个月,就把衣服磨烂了,就只能再用挣来的钱买衣服。后来,他在东北娶妻生子,定居在东北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媳妇带着儿子回到镇子上,来感谢我的父亲,而此时我敬爱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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