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对寻根这件事情，我非常淡，米飒却很强烈。前些日子，说起米飒咸阳的老家，我就让她仔细说院子的结构，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卧室，老妈老爸住哪间屋，米飒住哪间屋。这样我才能想象，一个小小的米飒，甩着跳绳满街道疯玩的样子。这样说起来，我比她自己更加关注她小时候。看来我们都想构建一个对方的小时候——这样，揉在一起的双方，才能真正成为一体。

乌鲁木齐是阴天，不热。出租车把我们送到黑山头公交站，就离开了。我俩拖着行李箱，开始在拥挤混乱的城市，寻找我幼年那片荒凉的开阔地。左侧也就是西边，是车流不息的公路，还有一层高架桥，右侧是门面房，这公司那公司的，让我茫然。只有透过高架桥，向西看，黑山头还在，也就是现在说的蜘蛛山，只是，印象中光秃秃的山，现在种满了小树。

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的家，一边儿就是矮矮的黑山头，光秃秃的没有树，我们能爬上山，还能在山脊沿行，另一边远处，是和平渠，从桥上过渠，见下面的水，很薄很薄，像高铁一样飞速滑过，让人心颤。整个童年我记忆中，过和平渠的次数并不多，大概都是到医务所打针看病，每次过和平渠，都能听到有小孩被水冲走的事情，吓得我不敢看桥下的水。

看着远处可见不可及的蜘蛛山，我俩只好先找和平渠了。还好，到了路口右拐，就是和平渠。第一眼看，心里还有一点点的激动，想看见那飞速滑过的水，却不然，水流速度远不如我沉寂多年的想象。

这里的和平渠，与黑山头的距离太近了，似乎容不下我脑海里老家的视野。我记得我和几个小伙伴趴在老家的矮院墙上，能看见远处的黑山头，中间有一片开阔地，还有一条公路，武斗的双方就在公路上相遇开打。那开阔地中，曾有一只野狼，孤独走过。那时候我已经五六岁了吧，印象总不是完全臆想的。不对，不对，不是这里。看地图发现，沿着和平渠向北，靠近铁路局方向，和平渠与黑山头的间距，是越来越大的。于是，我俩拖着行李箱，继续北行。

路上，米飒不断要抢夺我手里的行李箱，说要让我轻松体会重回故乡的感觉。我却不敢答应，因为我知道，找到一个准确的记忆，几乎是不可能的，城市发展多么快啊，谁会让五十多年前的记忆，一直保留到现在呢？

走啊走，黑山头已经到尽头了，再不能走了，因为没有黑山头，就没有我的记忆。我觉得就是这里了。把高架桥去掉，把建筑物去掉，让一切变成一片荒凉的开阔地，就是我小时候的故乡了。米飒说，咱们走过的地方，肯定和你小时候踩过的地方有重合。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小院子在哪，但八九不离十就在这里了。

我们站在那里，能遐想出什么呢？看看周边走过的人，哪个是我们的故人呢？想想邻居兰荣姐，应该也快80岁了。我们挖土烧土豆的地方，无处安置，我们游泳抓小鱼的小河沟，更无处安置。午后阳光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趁着别人午休满世界都静下来的时候，在院子外的小路上，思考着为什么走着一尺宽的平路上不害怕，却在一尺宽的矮墙上走不了两步就会掉下来？这些，都到哪儿去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闷头前行，谁也拦不住，只留下一堆褪色的记忆。

好了好了，到了，就好了。米飒说，圆了你的梦想了？我说，当然，这就行了。看米飒那样子，我想，说不定，这是圆了她的梦想呢——当她看到她丈夫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到至今还在的和平渠和黑山头，她心中的丈夫，就完美了。这到底是谁，在寻根呢？是她。

在和平渠对岸，我们吃了抓饭，很香也便宜，米飒吃撑了。吃完饭打车去机场，居然遇到一个当地的司机。他明确告诉我们，小河沟就在这里，95年左右就填平了，或者说，他的说法让我们明确知道，我们找对地方了。这么说，寻根是成功了，记忆也成功被杀死了——新建筑覆盖了我小时候的一切。

回到二村家里，米飒问我，以后有机会，还回新疆吗？我说当然，那得等我们心里都静了，再说。是啊，西大老妈，是我们的牵挂，儿子一家何处安家，是我们的牵挂。有这种牵挂，原本说好的在新疆畅游10天的计划，草草收兵了，一说此事，米飒笑笑，我也笑笑，都为自己的豪言壮语羞愧。说归说，做不到。现在，还不是我们放飞自我的时候。

但，这次开会，我公开宣布以后不再参加他们的会议了，卸任一切职务，远离江湖了。也没见什么人，真真挽留我。这样，我心，就利落了。以前还得和他们周旋，今后，真不需要了。

纪念我重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