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度过童年时代的海岛叫平潭,是福建最大岛,中国第六大岛。东离福州128公里,西离台湾新竹126公里。
姑娘的家不在城关,在另外更远的小岛上。也就是说,从现在的工作地福州坐车奔过跨海大桥(以前是坐轮船渡海)踏上平潭县城所在的大主岛,还没到家,需继续转乘小木船,在惊涛骇浪中(外海的风浪一向大)再划上半个小时,才能投入祖屋的怀抱。
“到我家新开了铁壳船咧!”昆明某湖南菜馆,大朵一边吃客家豆腐,一边补充重要信息。“哎呀,那是有'公交车'坐啦!”我忙着吃被海鲜汤汁浸过的粉丝。“脆脆,你要来我家玩的。”大朵轻轻地讲,“我妈要是知道我又跑去海边玩,一定气死,她会说,咱家不就是海,你在门口骑上一圈不也一样?!”
在大理双廊那热火朝天各种工地各种摆摊各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洱海边骑自行车,怎么可能和在孤悬海外的小岛上骑车一个样?呃,后者,或许更能让我们体会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我回去其实也呆不住,比较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朵补充。
倒是和上次我们在大理见面时一个样,大朵给她爸妈塑造了自己在学校加班的奋发形象,每天抢先打电话汇报工作生活小细节。大朵的计划是,于寒假的起始点先完成盼望了半年的旅行,再转回海岛故乡。此刻,姑娘的“肾6”响了,“说曹操曹操到”,大朵向我点了个眼色,按下绿键:“嘛啊,我打给你啊……”
“我妈会打电话单的。她一看,啊,这个月,这么多长途!怎么回事?打来就说我电话费有剩很多,按掉再打给她。这样好一点。”
大朵十几岁出小岛去大岛城关念中学,从那时起,打电话成为与父母的重要沟通方式。彼刻的小大朵无法抵抗海上的风高浪急,坐船总要吐得天昏地暗,父亲必要让她独个在县城读完整个学期,放假才准回家。“我爸会来看我啊,提着肉汤什么的。还在宿舍里给我剪头发,那样子一剪,剪个蘑菇头。”
上次归家,城关与小岛之间已开通柴油动力铁壳船。有个同船的女生,吐得死去活来,让大朵再次想起从前的海上经历。“我们那儿的台风还是很厉害的。去年,岛上有位阿姨被海浪卷走了,爸妈打电话来心情可不好了。后来我才知道,全岛为她做了好大一场法事。”
全部在学校当老师的女儿们放假回家,已成为大朵家族的固有节奏。父母是岛上静止一点,大朵以此点为圆心,不断拓宽半径,去云南,去台湾……半径越大,圆心的吸引力越大:“到第6天,我就想回去了。”“家里装修房子,我爸其实也不是特别擅长这些。我们家都是女儿嘛,姐姐、妹妹在这些事上特别不靠谱。好希望自己是女汉子……也是因为这个觉得心烦,想要出来散散心。”
如今,继承和维护家族传统的,不仅是父母,还有各自成家的姐姐们。
“她们也会说,你一直跑去玩到底是要干嘛?姐姐打电话来我有时会很不耐烦,会想,我比你们成熟。”
大朵是父母诸女中唯一独自生活的孩子,比她小上两岁的妹妹于去年领证嫁人。“妹妹结婚时,我有跟爸爸保证过,今年一定要结的。爸爸说,他年纪大了,他想要我结婚。如果不保证,妹妹是不能结的。爸说,他不能让妹妹超过我。”
我听得郁闷,转了个妞博网的歪文给她看:啥啥啥是巨大谎言。大朵并不说什么,只默默沉下头,让时间空走几十秒,然后细细碎碎地念一句:“将来有小孩子,我应该不会这样要求他们。”
大理旅程,大朵原本是想要和向往很久的大叔见个面。该大叔爬山、写字、修客栈,是姑娘们心仪的技术与文艺合体范儿。她甚至给妈妈看过大叔的照片……
听说,大叔已不住双廊,改居古城。大朵在大叔返回双廊的那一天,离开他的客栈,去别处玩耍:“店长也跟我说,今天那个谁回来,可以见一面的。可是,本来也是要走的,留下来好像真是专门来的……”
“大朵,你是个单身女孩,大叔是个单身男人。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可有罪恶感的。”
“脆脆,我还是要结婚的。我很快就去结婚的。”
乙未年春节就要来了,按照大朵家乡的习俗,供奉于小岛显灵宫中的神祗会被请出,由岛上精选出的青壮以轿扛抬,庄严巡视属地。每家必以鞭炮、香火隆重迎接,若神祗之伟力有所展示,还要另奉红包表达敬意。
“很奇怪的,每年都要搞点事出来,把抬轿的青壮们压得东倒西歪!我表哥们都去抬过的,他们说,那个轿子,确实不受控制,颠起来像要发疯似的。那么轻的一个轿子,把他们压得动不了。”
“去年,到我家新房,卡在二楼楼道间,怎么也动不了。一个年纪大的仙姑就来拜拜,说,显灵公啊,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是不是要这家表示点敬意啊,你好保佑他们啊……”大朵双手合十,低头闭眼,描述记忆里神祗降临的场景。
“后来呢?”我。
“我妈赶紧现包了个红包呗。”大朵笑起来,“但是,真是动不了啊,就是抬不动啊!”
“脆脆,你说,那是真的吗?你来解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物理啊化学反应?”
“是真的,是真的!必须是真的!!”我点头诺诺。
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正是显灵公保佑了滔天巨浪间米粒大的土地,保佑了一簇又一簇孤悬海外的家族,才有了今日岛屿的平安顺遂。这不仅是显灵公的心意,也是大朵父母的心意,姐姐们的心意,表哥们的心意,街坊邻里的心意。
未来有一天,我亲爱的大朵,也会成为你的,心意。
写完这篇,还觉得意犹未尽。就再说点别的。
平潭岛,我去过几次。前东家在岛上有好大一个发射台,技术部门有个团队常年在岛上工作。我去那里和同事们座谈,吃豪华海鲜餐,还在篮球场上打过篮球。那时岛与大陆间的跨海大桥还没修,去岛必要坐轮渡,是那种客货混装的轮渡,把车开到船上,连人带车一块泊过海。轮船虽大,站在船舷望苍茫海浪,心里依旧是恐惧的,脑子里不时闪出这个念头:跳下去瞬间被大海吞没……
大朵一家居住的更小的海岛,此前我连听都没听过。一直以为平潭只有267平方公里的大岛供人居住。
在福建,海岛很多。有的海岛明明在闽东,岛民们却讲闽南话而不是闽东话。岛屿与岛屿之间,有种隐秘而确实的联系。那一丝丝让人捉摸不透的联系背后究竟隐藏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隐隐的直觉,有关先辈的足迹,有关人类内心最深切的孤独。
大朵,是具强烈海岛力量的姑娘。她承受来自海岛、来自原生家庭的压力,但又忠于海岛,忠于原生家庭。
我会在她身上反观我自己,反观我的毫不犹豫的背叛。我的家乡,没有显灵宫,归家不必告庙。但大朵每次回家,必要到宫给神祗上香,向其还愿。
以前认为,海岛礼教气氛浓厚是因为地域封闭,但现在这样的想法有所松动。云南也有地域封闭的乡村,可是我亲眼看见这里乡村文化的一败涂地。相比之下,海岛的文化内核更为致密。在自然伟力面前,人们必要有所畏惧,建立秩序。
海岛人自觉维护原有秩序。连在城市工作生活、不断旅行的大朵姑娘也默默成为其守护者。尽管她那么欣赏、那么喜欢有着自由散漫生活的大叔,但也只是与其擦肩而过,面都没见一个,就匆匆退开,离去……
所以我说,大朵,必将回到海岛秩序里——嫁给某个幸运的福建人,按照父母意愿领证、生子,把血脉带回海岛,带到显灵公面前。
大朵的模样极漂亮,身量也高,我甚至会狭隘地想,这是海岛的血脉吗?是土著闽人的血脉吗?我对大朵家族的来历好奇极了,好奇极了。她的母亲为这个家族提供了极为优越的基因。
以我有限的信息储备,产生诸如此类的狭隘想法也很自然。比如,海岛不是最合适的人类居住地,土地、水源都相对有限,以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对肥沃与广大土地的需求来衡量,海岛是次居住地。
那么,谁会居住在远离大陆的孤独岛屿上?明清以来,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民间片板不许下海,只有朝廷公派的大船可以出海执行公务。那么,在海岛上停留的是谁?也许是渔民,也许是海盗,也许是流民,也许是天性向往自由的无政府主义者……
在政权争夺中失败的贵族,也会出海,逃向被波涛阻隔的避难之所。
So,大朵姑娘的家族,会不会也隐匿着经历曲折的先辈故事?
以我的能力,也只能写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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