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朱天心的《预知死亡纪事》一篇翻出来重读,因为心里有疑问也有纷繁芜杂的思量需要解答和印证。
数日前,诸友纷纷转载王朔新篇《记朱新建》。我也喜欢这篇,觉得王写得爽利和豪情。瓦舍老赖同学却看得分明,说王朔明明怕死又哭着喊着要去死,并结合这位文坛“流氓”近几年的表现举例说明之:“写《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北京话改金刚经,整自己给自己办葬礼点子给冯小刚拍电影。这些年他因为怕死,开始灵魂出气了。”“胆色才气都弱了,但是他不撑着,示弱,留几分流氓本色。更好玩。”
琢磨琢磨,可不,也确实是这么个趋势。
死,这个字让多少人心怀畏惧。除了在哲学、宗教范围,可以堂堂正正谈论死亡,中国人在寻常日子里是忌讳提及的。总怕惊动了什么,触怒了什么。连孔子都说,未知生,焉知死?
可是,这世间又有哪个活着的人在有生之年不想一想“死”呢?总要考虑怎样去死是体面的。至于人类通俗版几种关于死后的去向(基督教的天堂、佛教的轮回等等),诸君将投身哪种呢?或许,人类所有去向都不能让你我满意。
拿我来说,倾向接受自己终将熵减寂灭如同从来没出现过。只要这样想一想,都觉得干净利落。既然没有来世,此生更显可贵。没有天堂地狱,却有人的自性让我们清洁端正地活。
王朔在追忆亲家朱新建的文章里也分明写到,“再怎么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没了”,然后便是直言不讳地讨厌那些在灵性上少了一截儿的:“再有些不懂事的来祝念来世升官、发财、大富大贵,十足愚昧和卑微,谁他妈的要升官发财,见他的鬼去吧!”接下来便是把自己未来最不得已的死法数了个遍:“希望到那时我特别惨,吃不上干的,拉不出稀的,大夫护士没好脸,孩子都嫌弃我,那样的待遇,活着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尽管是为怀念他人落笔,王朔也借此表达自己对体面结局的向往,希望能从容甘愿赴死:“不管怎么说,有生不出来的,没死不了的,希望咱们走得体面,来世托生个好人家,逍遥一辈子。天堂,不去也罢。无量寿佛,阿弥陀佛,嗡呢吗逼轰。”
老赖说,读最后一句都笑喷了。
我是觉得,他之所以戏谑经咒,是对将来要死这件事不是很满意。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前死后都不幸落入“体制”。对于老王这种一辈子都厌恶憎恨束缚与愚昧的“流氓”来说,比死亡可怕一万倍的,当然是无趣。为什么出自己给自己办葬礼的点子(电影《大腕》),为什么用北京话解释金刚经?因为你们弄的那些,实在没意思。
的确没意思。
连我爸都觉得没意思。
上次回乡,我爸跟我说,他百年之后可不要进公墓,就把骨灰埋进我们小镇的中心广场,我家楼下的某棵树下。他说,他愿意看热闹,广场每天都热闹,还可以半夜出来吓唬人:)
就冲这几句话,我觉得我爸,酷。
人有多么恐惧死亡?多么害怕灰飞烟灭?多么不愿意自己能量的归能量,物质的归物质?大半是活着的舍不得故去的,觉得那样的分离撕心裂肺,把原本密密实实的心生生扯开个大洞,任什么都无法填平。
痛么?悲么?可这不正是做人的滋味?《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修炼千年也不过想要由蛇变做人,做人便可流泪,便可心痛。
类似老王怀有的对死亡的满心不乐意,朱天心小说《预知死亡纪事》也有神来之笔。她昂然排列了人类中的奇行种,被称作“老灵魂”的神秘群体——“老灵魂”们鲜有怕死之辈,也并非妄想贪图较常人晚死,他们困惑不已或恐惧焦虑的是,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来?以怎样一种方式?因为对他们而言,死亡是如此的不可预期、不可避免。
为了让有兴趣的兄弟姐妹更好地理解什么叫做“老灵魂”,我把原文引上几段:
“比起你我,老灵魂们对于死亡是非常事故的,他们通常从幼年时期就已充分理解自己正在迈向死亡,过一天就少一天,事实上,每一天都处在死亡之中,直到真正死的那一刻才算完成了整个死亡的过程。”
“尽管老灵魂们视死如归,但由于死亡到底会在哪一刻发生,是如此令人终日悬念、好奇过一切的宇宙大秘密,令他们其中很多人不由得想干脆采取主动的态度,来揭示、主控这个秘密的发生时刻,因此对老灵魂来说,选择死亡这件事,便充满了诱惑力。”
“是的,在老灵魂看来,唯有能在生死之间作抉择的那种自由,才是真正的大自由……老灵魂们无论如何以为这样一个号称日趋多元的时代,实在只是有如人家出好的一张选择题考卷罢了,你可以不选A,不选B,也不选C和D,总得选E以上皆非吧,老灵魂们渴望并好奇的是根本不做考卷。”
“他们甚至轻忽他人的和自己的丧礼祭典,并非出于憎恶死尸和畏惧鬼魂(有人类学者宣称,此二者甚而构成所有宗教信仰和宗教实务的核心),实在是这些仪式所蕴含的两种相互矛盾的意义(活人既想与逝者保持联系,又想与之断绝关系),较之他们日日与死神所做的俄罗斯轮盘游戏,显然的没有任何挑战性和吸引力了。”
这篇小说,是在替老灵魂代言。如果你恰巧是个老灵魂,在这些奇异的字里行间,你会认出自己。
那么,老灵魂们让自己满意了吗? 和死亡达成和谐了吗?
朱天心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写到:“我的老灵魂们,我无法再为你们做任何解说了,毕竟终有一日,你们终将妄想夺下海神的三叉戟及其宝座及其发自海底最深处的歌声……”
这话和王朔的“嗡尼吗逼轰”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上为读书心得,属个人浅见。本人对宗教心怀尊敬,请基督教徒、佛教徒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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