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雪山潜伏之——老徐(上)征集网友给老徐的问题
(2010-01-27 19: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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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海子东巴舞台词普米族徐光锋丽江旅游 |
分类: 行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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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看实景演出“印象丽江”,天很冷。我裹着雪花村珍安拉措借给我的黑棉袄坐在后面的位置。
演出开始了,一个村长模样的男生出场,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大力地喊出第一句话:
“普米族,葛续!”
“彝族,葛续!”
“藏族,葛续!”
“纳西族……”
“我们是农民!我们是大明星!”
我的眼泪一下子飙出来。
我不好意思擦,怕周围人看到。心想,哎哎哎,控制一下控制一下,才开场一分钟就哭,太脆弱了吧,这么放纵自己,很害羞的呀!
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那些活在泥里沉默不语的农民啊,什么时候都能这么自信地对所有人说话?!
“我们是农民!我们是大明星!”
那些生活在忍耐里的我的同胞啊,什么时候能这么自由自在地表达?!
“我们是!我们是!”
后来,我认识了村长模样的徐光锋——“印象丽江”的男一号。
在脚踏下去会腾起一股灰尘的大具乡头台五村,徐光锋带我去看祭天处的老树。他说起家人,说起村庄里的日子。
在父亲徐天海盖起的老房子里,他说起导演王潮歌,说起在“印象丽江”的日子。
我们的听众是两个很小的小姑娘。
他流泪。我流泪。
小姑娘们笑了。
人生的第一次候场,徐连长被骂
清晨。玉龙雪山大型实景演出《印象丽江》露天剧场。零下十一度。
第一批上山看演出的游客刚刚进场,大家兴奋地呼着白气,争相挑选座位。满是白霜的木地板上瞬间被踩出无数脚印。
与之字型红墙相连的低舞台中,放了张方木桌,桌脚边是个不长不短的影子,那是东起的太阳映下的。不知是不是影子衬托的缘故,乍看之下,木桌竟有几分倾斜。
8:45。徐光锋慢慢从红墙下的洞口走出。
低舞台在观众席下方,两块区域交界的墙边摆了整排木桌,都是跳“桌子舞”要用的道具。穿着奶白色衣裤的徐光锋悄悄靠在墙边。此时,绝大部分观众并没有感觉到舞台上已经多了一位正在候场的演员。
9:00。舞台边大屏幕开始播放影像。雪山、雄鹰、东巴文、牵马的汉子在空灵的音乐声中依次出现。
音乐渐渐隐没。徐光锋几步跑进台中央,一个箭步跳上桌子,大声喊:“印象丽江的演员,全体集合!”话音刚落,四百多个身披羊皮的青壮男子从四面八方涌出,边跑边“欧欧”呼喝。
演出开始了。
每次开场,徐光锋都从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角落跑上舞台,将所有的演员召唤出来,与观众见面:
“普米族,葛续!”
“彝族,葛续!”
……
当时间回溯到2006年4月,徐光锋也是立在墙边,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候场。
“2006年4月28号试演,我最记得就是那一天。王导叫我站在低舞台候场,我不知道什么是候场,就伸头看,看观众有几个。王导立刻骂我,你暴露了!观众全部看到你了!我叫你藏在里边,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提前曝光的徐光锋被导演王潮歌劈头骂了一顿。虽说人生的第一次候场开始得颇有些灰头土脸,但毕竟,那是个等待观众将目光全部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起始时刻。
1973年出生在玉龙县大具乡头台村的徐光锋,是个土生土长的纳西族农民。2005年以前,他在村里干农活、当村长、杀猪、盖房、学纳西古乐、跳东巴舞,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十多年。
头台村坐落在离丽江市区一百多公里外的金沙江岸,柏油路修通前,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土石便道,从村里到丽江坐车要六个多小时。直到二十岁,因为叔叔家盖房需要帮手,老徐才有机会进城去看大丽江:“看到路,就想,丽江真不愧是丽江,路上都是打起水泥的。那时我们村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水泥,院坝用土随便拍拍,下雨天,人、狗、马、牛一走,到处是泥巴,好像要出蘑菇一样。要是在我们家里面,打这么一块平平整整的水泥该有多好,打粮食没有杂物、泥土。”“看到丽江邮电大楼,十一层,我很奇怪。我们的房子柱子是木头的嘛,这么高楼的柱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是不是接起来的?”
被父母叫做“四零”、被妻子唤作“光锋”、被村民喊做“村长”的老徐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村庄,在雪山的俯瞰下,走到秘密的角落等候出场。周围人用一个响亮的新名字来称呼他——“徐连长”。
2005年,大具乡政府通知各村,玉龙雪山景区组建“印象丽江”剧团,要招一批演员。
“我是头台五村村长,我就问,要多大年龄的?他们说35岁以下就可以。当时我32岁,也不知道什么是‘印象丽江’。他们说是拍电影的要找些人,我说不会吧?村里其他人都不敢去,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去试一试。”
心怀好奇的徐光锋来到甘海子,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电影剧组。招考演员的地方坐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当时王老师(“印象丽江”剧团副团长王曙光)坐在那儿,拿着一个鼓。他说,往前来一点。我就走过去一点。他说,站好!我想,嘿,怎么这么多管闲事,这么话多的一个人?估计也是来招聘的。”回忆起参加面试的情形,老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貌似也来应聘的高大男人开口问徐光锋:“你会唱歌吗?”徐光锋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考试的老师,立刻回答:“我会,我会唱我们纳西族的民歌。嗯嘿嘿,英古纳西笃授(纳西人居住的地方有一座神山)……”先唱了首“窝热热”,又唱了个“雅哈哩”(纳西民歌),老徐觉得自己唱得还不错。
王老师面无表情。问:“你会跳舞吗?”
“我会跳,我只会我们的。”徐光锋跳起东巴舞。
王老师不动声色。问:“你还会跳什么?再跳。”
这次,老徐颇为气盛地大声答:“我会,我会跳打跳。”一下子跳了两个舞蹈,纳西“雅哩哩”和“雅哈哩”。
经过一番才艺表演,王老师抬眼细看看面前的老徐,又特别瞧了瞧他衣服上别着的党徽,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回到家后不久,徐光锋接到王老师打来的打电话,问他是不是住在城里,老徐告诉他,自己家在头台五村,是个农民。王老师让他到公司里面谈,当时给老徐开出的薪水是每月五百元。老徐说,我家里还有爹妈、大哥、侄女,妈妈多病,一年要去四、五次医院,月薪这么低我不干。又过了几天,王老师再打电话给老徐,不需要再谈工资了,反正我给你个特别的工作,你先上来。
2005年8月12日,老徐到甘海子上班。第一个月领到薪水三百元。
草创时期的“印象丽江”招募了一百七十个演员,全部是四面八方村庄里的农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很多人第一次出远门,还都是少数民族,说着不同的语言。排练时,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你说一句土话我听不懂,我回一句你也听不懂,一言不合,立刻打作一团。
老徐的任务是帮助王老师管理比自己村里多得多的男青年:为大伙儿分床位,招呼大伙儿打扫卫生。在导演还没进驻甘海子的情况下,每天学些简单的舞蹈动作。有时老徐还要组织男生们学唱民歌,学跳东巴舞。
初到甘海子的日子异常艰苦,既没有正规的排练场地,也吃不上热菜、热饭。一天三顿,吃的是从山下送上来的冷盒饭,喝的是冰凉的瓶装矿泉水。白天,王老师在山上,晚上回城时,交待徐光锋一有事情马上联络他。大事小情都要操心的加强连连长当到第二十八天,老徐终于受不了,跳出来跟王老师辞职:“王老师,我走了。”
一向威严的王老师半天不说话,眼泪掉下来:“你在这里,能顶得上我一只手,你不在了,我失去一只手。”“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回到头台村自家的徐光锋再次过起平常日子。不知为什么,他老是惦记着甘海子曾让自己倍感头疼的兄弟们: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些什么?王老师在干些什么?回村第十九天,王老师打来电话:“徐连长,你回来吧,我这里缺的就是你这么一个。”
老徐回归队伍的第三天,张艺谋、王潮歌、樊跃等众多导演进驻甘海子,演员们开始正式排练。每天都会有导演对着老徐喊:“徐连长,找来几个打跳的!”“徐连长,找来几个唱歌的!”
徐连长的大名迅速传开。
人生的第一次谢幕,徐连长哭了
上午10:09,第一场演出接近尾声。
徐光锋带着众演员,出场谢幕:“远方来的朋友们,我想和你们说说话。我们不是演员,我们不是明星,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少数民族——农民!”
听到为自己努力唱过、卖力跳过的雪山人发自肺腑的表白,不少观众泪光浮动。望着坐在前排两个姑娘眼泪滑落的情形,徐光锋一时有些恍惚。
2006年7月23日,玉龙雪山大型实景剧《印象丽江》正式公演,几千名观众观看了积聚着数百名山里少数民族和十几位知名导演力量与情感的首次演出。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在谢幕的一刻,一个观众大声喊:“我也是农民!”
看着大声表白自己也是农民的观众,老徐的心被重重砸穿:
“我掉眼泪呢,有几句台词差不多说不下去。我想起在家里做活络,困难的时候。也许他(观众)也是这么困难过。”
此时,原本是“我为你们流汗了”的一句词,徐光锋脱口说成“我为你们流泪了”,因为激动的泪水始终挂在脸上,风吹不干:“我心里想,今天终于把我们的民族文化演出去了!我终于成了一个演员!我终于成功了!”
内心波澜起伏的何止台上的演员、台下的观众,与玉龙雪山相伴了半年多的导演们也都泪流不止:“开场与谢幕时,王潮歌导演哭了。谢幕完,王导接受媒体记者采访,她边擦眼泪边说,我很喜欢农村里的这些演员。”
王潮歌的话无疑是对老徐们莫大的褒奖。就在三个月前,她还恨不得杀掉动不动就忘词的徐连长。
4月28日,第一次带观众排练,光是徐光锋一个人的戏,整整排了一天。
“大屏幕升起来的时候放音乐,一放音乐,我就慌了。放完音乐,我还等在那儿,王导说,怎么啦徐连长,出来,出来呀。我就出来,跳到桌子上,说:不不不,不行,重来,重来。”
“当时来看排练的游客有四百多,导演跟观众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今天是试演,也是在排练。对我说,你这是走的什么路,走蚂蚁路吗?跑!跑上去!”
“我就跑上去,跳上桌子说:‘印象丽江的演员,全体集合!’王导又骂我,集—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的我听不懂!下来!再重来!”
“又重来——全体集—合—!大家跑上来,乱套了,我把词忘了!”
试演阶段,进入景区的游客可随意来看“印象丽江”的排练,导演也希望通过观众和演员的接触,能让这四百多从未经过专业训练的少数民族演员们克服羞涩感。光是开场时老徐招呼大家“葛续”,就练了很多遍:“普米族,葛续,彝族,葛续……葛续是纳西语,起立的意思,他们听得懂纳西语的,起来,有些听不懂,头都不敢抬。因为前面全是观众。”
在观众目光注视下的排练从早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半。中午演员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吃饭,打饭的队伍排得老长。老徐是连长,不好意思站在前面,快到自己时一看表,还剩三分钟,掉头往排练场地跑:“怕王潮歌又骂我,赶紧跑,第一名跑到。她说,哎徐连长,你今天特别快嘛,台词会背了吗?我说,会背,她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我真的不敢吃饭,一天都在背台词。”
下午尝试脱稿的徐光锋表现得很紧张,不能看台词,还要讲普通话,对于在村里过了三十几年,一直讲纳西话的农民来说太困难。练了第一遍,王潮歌拿出一份新台词,让老徐迅速背下来。单单台词,一天换了八次。
“练到下午六点半,终于可以休息了。王导对演员们说,今天,我很想第一个把徐连长宰掉!因为,徐连长耽误了大家,第一他不会脱稿,第二他吐字不清!我心想,你另外找一个吧!她又说,但是,他的这种力量和精神是值得表扬的,练无数次,他不叫累,这是他的优点。”
当晚,王导给了徐光锋一份三千多字的新台词,表现天、地、水、舞的文字各有一篇。为了背会三千字,老徐一夜未睡,一直背到凌晨六点。早上见到王潮歌,老徐心里有了点底气:“她问我,你会背了吗?我说,会背!她说,真的会背?我说会!她又说,这些台词,不要了。”
说起自己反复背台词的经历,徐光锋边笑边叹气:“我以前从来没和外地人交往过,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但是我认为她是我们的领导,不管怎样,我都要接受,一定要完成他们的任务。后来,她告诉我三千字里,留‘天’的一篇,其它的不要。”
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的排练生活持续了几个月,不止演员非常辛苦,导演也很拼。王潮歌“拼命女三郎”的火爆脾气,徐连长和大家都一再见识:“一次排马鞍舞,晚上快七点了,大家都很累。有个演员就说了一句,我们不玩儿了。王潮歌发脾气了:谁在玩?谁跟你们玩儿了?你们在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你们以为这是玩儿吗?演员一个也不敢吭声。那天排练到半夜十一点。晚饭每人发一个面包、一瓶水。”
众人的辛苦和努力渐渐换来成效,马鞍舞、桌子舞、鼓舞慢慢成形。马鞍舞排好的一天,所有演员都很激动,老徐记得小伙子们和编导孙育鹏开了个玩笑:“马鞍舞排了七天,差不多终于成功了,我们底下几个演员说,孙导,孙导你下来一下,他下来,还问,什么?你们有什么事?我们一哄而上,把他举起来,抛到天上。那天,孙导也激动了,哭了。”
2006年7月23日正式上演的“雪山盛宴”进行到第四天,导演们要离开了。导演哭了,演员哭了,老徐也哭了:“我们跟导演在一起半年多,时间太长了,2005年9月底他们就过来了,各个嘴巴都起泡了。山上风太大了。”
“耳车、我、毛晨星、王为光,我们几个和导演站在红顶,在舞台最高的地方,看着下面的观众席,看着低舞台。那时候谁也离不开谁。张磊(作曲)和丛明玲(编导)哭得最厉害,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哭。”
“我们走到这一步,全靠这几位导演。”
不论天晴、飘雨、刮风、下雪,演出结束前,徐光锋总要带领全体演员,引领着从世界各地汇聚在一起的游客们,面朝玉龙雪山扇子陡的方向,张开双臂,虔诚地许下心愿。
在千百万向雪山神轻轻祝祷的声音里,也有徐连长的一个:
“第一个愿就是,祝家里面的、村里面的平平安安;第二个愿就是,愿导演经常来看我们;第三个愿就是,愿我的儿子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