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雪山潜伏之——黑水彝村的女人和男人(需要题问)
(2010-01-20 01:4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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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胆火塘坨坨肉彝族卢天龙黑水杂谈 |
分类: 行走 |
第七章:黑水彝村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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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雪山深处有几个彝族村庄。离丽江城区远些的黑水一村、二村、三村,离城近些的二十三公里村。每次去彝村过日子,都有意外、收获和惊喜。
黑水一村,村民马月芬与小女儿米米以及一只耳朵缺了口的灰猫相依为命。灰猫神情诡异地打量我,最后藏在被子和毯子之间,“意外”地和客人睡了一夜。
黑水二村,村民忙着杀猪,不请自来的客人“收获”了不少烤肉。
黑水三村,与卢天龙对坐火塘边,“惊喜”地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说些女人之间的体己话。
“为了孩子,我什么都苦得。”卢天龙。
“这些游客,一见到雪山特别兴奋。”陆献。
“我生了两个女儿,我老公从来没有怨过我。”马月芬。
黑水彝村的女人和男人们,对雪山、湖水、游人并不经常感到意外、收获和惊喜,他们只是踏踏实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12月的蓝月谷,游客没有夏季时那么多。流淌在由白色砾石铺成的河滩上的冰川水细细瘦瘦,汇到石桥处,水流渐渐变成宝蓝色,蓝得让每一个看到此种蓝色的人都要把目光投注在这勾魂摄魄的宝蓝里,瞬间屏息,仿佛中了雪山的魔咒。
每年7月是蓝月谷的雨季,此时的白水河水量最大,几乎涨满了整个河滩。这天上午,家住黑水三村的卢天龙照例到白水河至三岔河的小路上捡拾游客遗留的垃圾。由于下雨,河岸边的水泥台阶上沾满了泥巴,卢天龙从河边打起一桶水,想把泥巴冲掉,水拍到地上反溅起来,落在一个男孩子的裤脚边。站在旁边的孩子妈妈一下子冲过来,将卢天龙推进河里。
尽管已是夏季,白水河水依旧冰凉刺骨,只有一米六高的卢天龙坐倒在河中,水浪一直淹到胸口,又气又慌张的她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站起,岸边拉牦牛给游客照相的几个男人赶紧下到河里拉她。拉上岸时,卢天龙半天说不出话,耳朵也听不见,等到能开口,眼泪直流下来:“我气。太欺负人了。泼着一点水,骂我也可以,我会道歉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说的。一句也不说,把我推到水里。”
女人见闯了大祸,立刻跑开。卢天龙追到停车场,对着她一直问:“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今天你不道歉,我不让你走。”女人不肯认错,说推人进河的不是自己。僵持不下时,一个领导模样的男子出来给卢天龙道歉,被泼到水的男孩也替妈妈说情:“对不起阿姨,我妈妈脾气不好。”
道过歉的游客离开了。闻讯而来的丈夫李正伟把妻子扶回家,升起大火给她烤衣服。卢天龙坐在火塘边,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放声大哭:“人家看不起了,捡垃圾的一个人,看不起我们,命太苦了!养三个小孩读书,还这样。”同村的亲友听说此事异常生气,问卢天龙为什么不来叫他们,村子就在景区旁边,喊一声就成了。李正伟悄悄安慰妻子:“你做的对,事情出都出了,我们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上面还有领导,不要叫他们。现在的小孩子老是喜欢打架。这些游客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算了算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卢天龙一阵阵后怕:要是我掉在河里没出来,三个小孩子怎么办?要是远在雪山背后的妈妈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会不会伤心落泪?
天龙,是彝语的音译,意思是“抱好自己的孩子”,也可以理解为“怀里的宝贝”。1969年出生在玉龙雪山背后汝南果村的卢天龙,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从小疼爱。20岁时嫁到黑水三村,和同是彝族的青年李正伟成亲。结婚第二年,卢天龙生下一个女儿,又过了三年,家里添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女儿长到5岁那年,卢天龙开始去牦牛坪牵马,做点游客生意,一直到2007年,进景区环卫所当了环卫工。两口子用每月不到两千块的收入,供三个小孩读书:大女儿考上了红河州的艺术学校;两个儿子读高中,在丽江寄宿。给孩子们赚学费是卢天龙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女儿大学收费很贵,才一个学期就交了上万块钱。俩儿子每学期也要交四千多块的学费。”
早上七点,卢天龙起床,用开水浇水管。冬日的白水河畔,冰冷刺骨,夜间最低气温低至零下十几度,自来水管被冻住。每日,卢天龙必要用整暖瓶热水暖过水管,才能放出水来。烧水、喂猪、喂鸡,牲口们都吃过了,自己才匆匆吃个粑粑,背上环卫所发的垃圾布袋,去上班。
从白水河到三岔河,卢天龙负责的路段不算长,但蓝月谷游客量大,最多时一天就有六千多人次。除了捡拾垃圾,她还会遇到些意外状况。
2008年5月,像往常一样,卢天龙从三岔河往回走,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下班了。走到写有“蓝月谷”三个大字的石碑时,看见石碑投下的阴影里摆了个很大的黑色皮包。卢天龙瞧瞧四周,远处河边的石阶上有些游客在照相,近前并没有人。有点纳闷的卢天龙,站在石碑边,眼睛看着黑包:“我看着差不多二十分钟,没有人来捡。我又站在那边看,人一个不有。半个小时过去,没人来拿,我有点害怕。后面有些客人上来了,有人说,哎,这里有个包,我说,不是你们的不要拿。”一直到下午四点半,卢天龙该下班了,没有人来找包:“包里手机响了,我胆子太小,不敢打开包接,打了两次。”我赶紧给我老公打电话:“这个包肯定很重要,快打110吧。老公说,你们领导在下面,你拿给他吧。我就拿给赵师(指环卫所所长赵子荣)。”
丢包的人姓刘,是河南某军校的老师,当时他已经坐在车上往丽江城里走,发现包不见了赶紧打自己的手机,连打两遍都没人接,立刻觉得凶多吉少,急忙往回赶。当他从甘海子环卫所拿回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里的东西一点儿没少时,刘老师异常激动,一定要和卢天龙说几句话。
此时的卢天龙已经回到家中,正忙着做饭。“赵所长说,卢天龙,包的主人找到了,他要给你打个电话。”两天后,卢天龙接到了刘老师打来的电话:“卢大姐,太感谢你了!我们一个团都感谢你,你是怎么样的人啊!”卢天龙这才知道,原来包的主人还是位老师:“他包里有什么重要东西,他也不说,就说感谢我。我说,不要谢,都是出门人嘛。”
2009年一开年,刘老师又打电话到黑水三村,说知道他们两口子供三个小孩上学不容易,给卢天龙寄了几百块钱。汇款单一到,整整2400元:“他开始不告诉我们,只说寄了两三百块钱,还说以后来看我。我老公去大具乡邮局取的钱,2400!大儿子读高二,一个学期的学费是1300。小孩一年的学费啊。”“太感谢他了。感谢死了。我想不到。”
这样的事情,卢天龙做了不止一次。最早一回是在2008年1月20日下午,卢天龙记得很清楚:“女儿考了个‘二本’,我杀鸡给她。中午吃完饭,快两点,上班迟到了,很着急。走到蓝月谷,有个包挂在栏杆上,一个人没有。不是好包,是个书包。我外面摸一下,里面刷刷地有东西,我想,这个包是掉了,里面吃的东西瞎了。”等了一个小时没人来找,卢天龙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拎着双肩包:“要是没人来找,包可以给我小孩当书包。”正想着,一个男的跑过来,问:“潘金妹,有没有看到什么人拿着个包跑?”卢天龙问:“是不是这个包?”男人说:“不是。”紧接着又跑过来个男人,大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后面一个女人,边跑边问:“老公,找到没有?”经过反复确认,背包是一对上海夫妻丢下的,包一打开,里面好多钱,卢天龙吓了一跳:“不是吃的东西,都是钱。这些客人,胆子太大了,真的是。”除了大把的现金,好几个人的飞机票都在里面。临走时,男人给了卢天龙200块钱,表示感谢。
在白水河做生意的人看到这一幕,说卢天龙太笨了:这么多钱,你怎么还给他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自己都不记得在哪儿掉的。笨蛋。
被骂笨蛋的卢天龙不服气:“不是我的钱。我自己苦出来的钱,掉掉一点都心疼。我要是出门,丢了东西也是急。不是自己的钱,我拿过来睡不着。”
每天,卢天龙都很仔细地分拣垃圾,把饮料瓶子攒起来,攒够一定数目,拿去换钱。“有一些没有供过小孩,他们不知道。我现在有三个小孩子读书,家里困难,怎么苦都要苦。捡饮料瓶瓶,一个瓶瓶都不丢。”
对于从小家境贫穷、没读过书、不认得字的卢天龙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三个孩子有书念。有时,相好的姐妹叫她去玩儿、去化賩,她从不去。“我老公有糖尿病,有时候急不得,随便着急会头疼。我就对他说,不要紧,没有事,我们两个苦得起,那就是苦,实在苦不起,那还有政府。这个小孩是不能回来的。”
话是这么说,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的卢天龙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啊么,现在还好一点,一个读大学,两个读高中。如果这三个都是大学的话,啊么么,可怎么苦?”想着,想着,夜深了,卢天龙慢慢睡去。到了第二天,还是会按时起床,沿着河一直往雪山深处走。
蓝月谷的河水一如既往地蓝。据说,是阳光的折射和透射,使河水呈现出魅惑心魂的宝蓝。不过,也只有来自雪山的冰川水和高原特有的烈烈阳光,才会变化出如此直入人心的,蓝。
是不是也只有高原的土、高原的风,才会养育出如卢天龙般纯善、坚强的彝族女人?
6月24,来我家过火把节
从1997年开始,来自日本的游客白木义城每年都到黑水一村过火把节,有时还带上亲戚、同事。最多的一年,有七个日本游客住在村民老陆家,和村子里的老老小小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喝烧酒,吃坨坨肉。
“他们老是像我们彝族人,爱吃坨坨肉。那些个日本女的,靠在铺上,靠在木板壁上,上面都是烟子也不嫌脏。白木的良心最好了,每年都到我家,前年他说他生了个女儿,还说等他女儿大些,也带来玩。”
老陆,黑水一村村民,大名陆献,今年47岁。他和妻子杨金凤都是祖籍四川大凉山的彝族人,一个1972年从石鼓镇迁来,一个1976年从宁蒗县迁来,俩人在黑水一村结婚生子,一住就是三十几年。一想起长相斯文的白木义城,老陆下巴底的一抹胡子立刻随笑容抖动起来:每年6月,白木都把上一年在村里拍的照片带回来,分给大家。
农历6月24日的火把节是彝族人家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庆,不管黑水村的村民们在多远的地方,都要赶回来,全家人团聚在一起。陆献家养了60多只羊子,每到火把节前夕,总要卖掉几只给没养羊的同村人——这一天,不管多穷多富,每户彝族人家至少要杀一只羊子,肥羊肉砍成一块一块,煮成彝族最出名的美味佳肴:坨坨肉。
老陆的妻子杨金凤这天早早就选出一只最肥的黑羊单独拴着,留到晚上在火塘边杀掉。按照彝族习惯,火把节这天杀羊是非常郑重的:亲戚朋友们在木屋里围坐成一圈,由家中两个强壮的男人将羊子抱起,绕着所有人的头,从右向左转9圈,从左向右转7圈,然后再由这两个人抱着羊子,在每个人的身上长长地蹭一下。举行过古老的转羊和蹭羊仪式后,黑羊被男人们按倒在屋子中间,老陆手起刀落,割断羊的喉管……
杀羊过程中,最忌讳弄破羊胆:在彝族人的观念里,火把节这天,羊胆水破掉是很不吉利的。老陆小心翼翼取出羊胆,挂在火塘右侧一人高的木头墙壁上,火塘右侧是很尊贵的位置。加上最新的羊胆,那里已经挂了一排,记录着老陆家合家团聚的日子。到明年,红艳艳的羊胆会被风干变成黑色。
挂过羊胆,老陆把两片羊肝拿到火塘上,直接放进炭火里烧。烧熟的羊肝是要最先吃掉的,谁先吃谁后吃也很有讲究。这个过程是展示主人家地位的时候,所以先吃的是老陆的爸爸,已经九十多岁的陆啃哈,然后是老陆,接下来是妻子杨金凤和几个儿女,最后轮到来做客的亲戚朋友。分吃羊肝时,屋子的门关得紧紧的,不能让鸡或狗进来舔舐地上的鲜血。
羊肝一分完,大家七手八脚把羊肉砍成一块一块,放进大锅里煮。除了羊前肩上的一大块肉不能分吃外,其余煮好的坨坨肉被捞进碗里,蘸上盐巴、辣椒粉,下酒。羊前肩肉煮熟后是要送去父母家的:通常,老陆和媳妇杨金凤在火把节的当晚把这块羊肉和一斤白酒送到岳父岳母家。不过,金凤的父母早些年过世了,现在羊肩肉由家里最年长的老人陆啃哈独享。
酒足肉饱之后,天近傍晚。村里一些等不及天黑的孩子已经扛起火把满处野跑起来。白天,老陆的两个儿子做了几支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火把和一只特别巨大的大火把:把松明劈成细条,捆成一束一束,再穿绑在长木棒上。小火把是给家人们准备的;大火把,由老陆亲自扛出,插在自家田里——每家每户的田地都插了一支,比赛似的个个威猛。入夜,所有的火把点起,争相发出呼呼的火声,几公里以外就能看见,旺旺的、亮亮的,一串串红色直连到天边。
长辈们还在抽烟、闲谈,老陆的小女儿陆雨林第一个掂着火把出门:院门外几个姑娘正等着她,都穿着艳色的长裙、小袄,头上戴着镶有花边的“哦而”(一种帽子,未生育的女性戴有花边的,有孩子的戴全黑的)。姐妹们约齐了去玩,火光照着土路,大家边走边唱:“过火把节了,杀羊了,点火把了,今晚好玩儿了!”
过火把节了,杀羊了,点火把了,今晚好玩儿了……歌声漫延,从村子四面八方走来的人们齐聚在废弃的黑水小学篮球场上,点起柴堆,吹起笛子,大伙儿围着火光打跳,歌唱,欢庆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
从1978年16岁的陆献和21岁的杨金凤结婚那一刻开始,他们在一起过了三十多个火把节。不过,刚结婚的头两年,杨金凤是住在娘家的,每逢火把节打跳时,两人只能远远地望着。一直到1980年新娘子正式进门,小两口才可以一起去广场上跳舞。
现在,老陆夫妻膝下的两儿两女都已长大成人。大女儿陆润芬嫁去了宁蒗,每年的火把节和春节回家和父母团聚;大儿子陆宁在“印象丽江”当演员,也已成家单过;家里只剩一对最小的儿女:小儿子陆德忠在雪山高尔夫球场上班,小女儿陆雨林在高原红旅游服务公司开电瓶车。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杨金凤总是第一个起床,吃一口炒面,喝一杯茶,然后喂猪喂鸡,打扫院子。太阳升起,小儿子、小女儿匆匆出门上班。老陆还在火塘边吃早饭,老陆的父亲陆啃哈还在木板做瓦的老屋前烤太阳时,杨金凤打开牛羊圈,赶起十几头黄牛和六十多只羊子,上山放牧。
吃过早饭,老陆挂好工作证,赶往云杉坪上班——他是云杉坪的综合管理员,负责维持秩序,解决纠纷,护林防火。每天,老陆都要顺着木板栈道绕云杉坪走上几圈,看是否有游客脱离了栈道,踩踏草坪,是否有人偷偷吸烟,是否有人砍伐树木。
12月的云杉坪,草坝一片金黄,环侍周围的云杉树黑绿黑绿,远处的扇子陡挂了些新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被眼前景致震撼的游客忍不住高声欢呼:“玉龙雪山,我们来啦!”
“这些游客,一见到雪山就特别兴奋,有的来了一次还要再来。我们是住得久,不觉得怎样。”话虽这样说,老陆对云杉坪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都有感情,他能准确地指出,当年生产队的木棚在哪里,牛羊喝水的地方在哪里,哪片草坝是自己曾经放羊的地方,哪块石头底下埋着麽些先生李霖灿的头发……连云杉坪有多少棵需几人合围的大树,老陆心里也清楚。
直到1987年,隶属于大具乡的黑水一村才实行包产到户,在此之前的十几年,老陆一家和其他村民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杨金凤每天下田种地,老陆每天上山放羊:上百头牛、上百匹马和一百多只羊子由年轻的老陆和另几个小伙子赶上云杉坪。二十多年前的云杉坪,草深林密,人坐到草里,同伴找不见,羊撒到草丛里,隐没其间。只有大风刮过,草杆弯下,或是爬到高处,才能瞭见羊群、牛马,各安一处,安详地吃草。
为了让牛羊吃饱,年轻的老陆时常一连几天住在山上:“生产队只种苦荞和洋芋,我们就带些苦荞面、生洋芋,在山上的小棚子里住几天。白天把牲口赶出去,我们几个躺在草里,烤太阳、聊天;晚上把羊赶回来,一对一对地数清楚,大家一起做饭:烙荞饼,烤洋芋。那时的云杉坪有狼,还要带狗上来。”放羊的日子虽然早已过去,但老陆给晚辈讲起来这段经历,还是显得蛮有乐趣。
1987年,黑水一村实行了包产到户,老陆家分到7亩田。杨金凤和老陆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辛勤劳作了一年,不仅全家人的口粮有了,还额外收入百把块钱。过了十几年集体生活的两口子立刻觉得比在生产队挣工分时富裕不少。
靠种田养活一家人的日子又过了六年。
1993年,丽江的春天来得像是比往年早。到玉龙雪山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云杉坪成了雪山上的热门景点。黑水彝村的村民们赫然发现,除了种地,居然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能养活自己:祖辈居住的大山、世代放羊的草甸,在外地人眼里是如此美丽!牵马,租少数民族服装,到云杉坪栈道卖票——和雪山旅游业起步阶段密切相关的杂项,老陆都做。
1998年,老陆当上了租衣队队长,安排周边10个自然村的村民们租服装给游客照相。老陆说那时的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必须让游客们满意,必须让村民们满意。2006年下半年,景区取缔了私人生意,按人口发放“旅游反哺农业”费到每家每户,黑水一村每个村民每年能领到5200元。老陆再一次转换角色,当起了云杉坪景区的综合管理员。
下午5点,云杉坪的游客逐渐散去,老陆也随着工作人员坐索道下山。在飘飘忽忽的空中,老陆再一次注视新雪覆盖的扇子陡。从青年时代在云杉坪放羊开始,他已经习惯在下山时遥望一眼扇子陡,祈祷神山的护佑。而今,作为最早起步参与旅游业的村民,老陆一家6口的生活和这座雪山的荣辱兴衰,更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明年火把节,来老陆家过节的新客人,会是谁呢?
你说,赵所长会给我转正吗?
“我生了两个女儿,我老公从来没有怨过我,对我好,对两个女儿也好。他良心是最好的。在我们这儿,没有生儿子人家会说‘你这个女人不会生儿子’,但我老公从来没有说过。”
马月芬,黑水一村村民。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批彝族人从四川大凉山迁徙而来,几代人一直住在玉龙雪山深处2700多米的山洼里,到现在形成一个有七十户家的小村落。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季节性河流,河滩上的石头是黑色的,雨季水大时,湍急的河水黑沉沉的,因此得名黑水河。黑水村的村名由此河而来。
2007年4月29日,马月芬的老公马文林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她和两个女儿。
“老公一直胃疼,疼得受不了,就去丽江医院看。医生说,你这个病我们诊断不出来,你们还是赶快去昆明看。我们就连夜往昆明赶,到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就说,谁是病人家属,我说我是,医生说,怎么你家没有别人吗,有男的吗?我二哥的儿子陪我们到昆明,他就让我出去:姑姑你出去,我来看着姑父就行。我不走,站在门口。医生就说了,这个病人得的是胃癌,而且是晚期……我的心呐,一下子掉下去。”
马月芬嫁给马文林时只有19岁,是家里的七姑娘。二十多年前的黑水村,儿女的婚姻大事由父母包办。马月芬小时候生病打了青霉素,关节出了毛病,一只脚不太灵便,父母亲在离黑水河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七河乡一个叫忠义的小村子给月芬寻了一户人家,对方也姓马,也是彝族。上门来提亲的是小伙子的爸爸和叔叔,一直到出嫁那一天,马月芬也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长的什么样子。
1986年的冬天,天下着雪。马月芬在娘家人的陪伴下,去忠义村结婚。按照彝族人家的习惯,送亲的不能是女人,新娘由家里的叔叔、伯伯、舅舅、哥哥、弟弟陪伴,还要选出一个模样清秀的表哥或表弟做新娘的伴郎。男方家里来迎娶的也是清一色的男人,也要选表哥或表弟做新郎的伴郎。
从黑水一村到忠义村要整整两天时间:先坐车到丽江,在丽江住上一夜,再走路到七河,然后上山,一直走到傍晚,才到忠义村村口。早已迎候在村口的新郎在伴郎和其他迎亲人的陪伴下赶紧上来敬酒:舅舅喝一杯,叔叔喝一杯,哥哥喝一杯,表哥喝一杯。酒喝完一圈,迎亲人再往上送红鸡蛋,有的拿了鸡蛋立刻剥开吃了,有的揣在口袋里。马月芬头上盖着盖头,只看到好几只脚在自己周围,也不知哪个是新郎。一群人前呼后拥把新娘引到一个院子门口,马月芬的表哥就背她进门——彝族人的习惯,新娘进夫家的门必须由女方家的表哥来背。背到正房的门口,表哥背着马月芬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稍稍弯下身子,这时,新郎家一个年长的女性端着装有煮熟猪头的盆子在新娘头上转了一圈,表示吉利。表哥把马月芬背到正屋坐下,俩人都稍事休息,再由新郎的妹妹(也可以是姐姐)将马月芬背到院坝里,由新郎的表姐掀开盖头,为马月芬梳头。梳头也是有规矩的,先把新娘在娘家梳成一个髻的头发拆开,分成两半,左边梳三下,编成辫子,右边梳三下,编成辫子,表示从今以后要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了。尽管已经掀开了盖头,院子里站满了人,马月芬还是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丈夫。
院坝上摆好桌子、凳子,亲戚们开始喝酒吃饭。马月芬和送亲的娘家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吃完饭天都黑了。新郎家在院子中间升起火堆,迎亲人和送亲人自动分成两拨:年轻人围着火堆开始打跳;中年人和老年人坐在房间里,喝酒对歌,对歌的内容都是围绕新郎、新娘,祝福他们未来的日子美满幸福。亲人们尽情狂欢的时刻,新郎和新娘是不能参加的。新郎混杂在其他小伙子当中忙着招呼客人,新娘则和亲戚们坐在一起。按照老辈人的嘱咐,马月芬不能四处乱看,也不能表现得特别高兴,那样是会被人耻笑的。一想到从今往后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村子里过日子,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都不在身边,马月芬的确高兴不起来。坐了一会儿,新郎的姐妹们叫她去休息。过门头三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在一起住的,男的和男的睡,女的和女的睡。
直到第二天一早,送亲人即将离去,马月芬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
按照彝族的传统,母舅为大。在村口送别时,马月芬的舅舅以家长身份特别叮咛一个小伙子:“我的侄姑娘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郑重地点点头:“舅舅放心。”说话的正是马月芬的丈夫马文林,看起来人才相当不错。按说,知道了自己的丈夫是谁,马月芬应该多看几眼,可是亲人们渐走渐远,自己被留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大山里,从未离开过家乡的马姑娘立时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禁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亲人走远的方向追赶。同样难过的舅舅、叔叔、哥哥们只得停下来,安慰了马月芬一番:“别哭别哭,过两天回门,我们又见了。”
在忠义村住了三天的马月芬和马文林几乎没说过话,两个年轻人都很害羞。一直到回门的那一天,小夫妻俩才熟络起来。从七河到黑水河娘家,又花了两天时间。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马月芬跟随丈夫再次回到忠义村,一住就是一年。
初为人妇的马月芬和丈夫虽然是从大家族里分出来单过的,但还是要和小姑、妯娌们一起下田,一起背水:下地种田还好,从山坡坡走到山谷里背水是马月芬最怕的,一桶水50斤重,别人背花两个小时,马月芬背要三个小时。因为不及其他妯娌能干,丈夫的妈妈免不了说上几句。受了气的马月芬就偷偷地哭,终于在结婚一年后跑回自己家里。
尽管家人有时会瞧不起跛脚的妻子,但马文林一直很疼马月芬。惦记着妻子的马文林不久也来到黑水一村,俩人在村里重新盖起房子,种起地。结婚第四年,他们有了大女儿,又过了两年,生下小女儿。
可能是因为妻子身体不太好,作为丈夫的马文林特别能干,不仅包揽了家里的重活儿,连炒菜做饭这样的家事也抢着做,甚至担心妻子腿脚不好背着孩子会摔倒,带小孩儿的事情也由夫妻俩人分担,只把养猪喂鸡的活计留给马月芬干。
2003年,来玉龙雪山旅游的游客越来越多,厨艺不错的马文林在牦牛坪下开了一家小吃店,马月芬也上山为游客牵马,租少数民族服装给游客穿,两口子都很努力。那年,他们的大女儿已经考上了丽江民族中学,小女儿在黑水村读小学。相比之下,大女儿性格内向,功课更好,小女儿爱说爱笑,调皮一些。每次小女儿因功课不好被妈妈骂,就偷偷溜出家门,从小路上山找爸爸,而且总能在爸爸那里得到安慰:“我米米(米米,小女儿的小名)最好了,下次考好一点就行了。”
2004年,非典爆发,马文林的小吃店关门。又过了一年,老马到玉龙雪山景区环卫所上班,负责从村口到牦牛坪段公路的卫生。环卫工人只做了一年多,马文林就病倒了,胃疼得厉害,看了医生,吃了药,麝香、熊胆也吃了不少,还是不见好。家里的钱越用也少,甚至到了由亲戚们凑钱治病的地步。
从昆明回到家中的马文林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马月芬也一直瞒着他,每月到丽江买来止痛药给丈夫缓解疼痛,还负担起丈夫在环卫所的工作。卧病在床的马文林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的病昆明那么大的医院都诊断不出来,医生开的诊断单自己也看不见,有时就忍不住发火。终于有一天,来看望马文林的亲戚说走了嘴,老马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打那儿以后,马文林再没冲妻子发过脾气,想吃些什么就告诉马月芬,胃疼得实在厉害,吃些止痛药,睡倒在床上。回想起那段日子,马月芬笑着说:“我老公睡着时跟没有病一样,好好的。他也不吃别人做的饭,总是等我回家给他做饭吃。他在七河的妹妹来看他,给他做饭吃,他说,你做的没我老婆做的好吃。”
其实,结婚二十多年,一直都是马文林做饭,马月芬厨艺相当一般,但在丈夫的感觉里,就是自己的媳妇做得最好吃。看到马月芬难过,马文林还安慰她:“你不要老是难过,我不在了,你要带着两个女儿好好过,你们三个都要好好地活,我在天上也是会保佑你们的。”
2007年4月,马文林过世时,大女儿读高二,小女儿读初三。两个女儿都不去上学,每天在家陪着马月芬。后来,小女儿把家里的照片都藏了起来,怕妈妈看了想起以前的日子,伤心难过。
2007年5月1日,马月芬接替了丈夫的工作,负责41公里到46公里处的环境卫生。
黑水河的冬日,天气格外寒冷,井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一直到晚上还化不开。每天早上7点,马月芬起床,先烧水煮茶,再叫小女儿起床吃早饭。父亲过世后,小女儿没再读书,去景区高原红旅游服务公司开电瓶车。有时女儿上早班,六点半出门,马月芬一个人吃早饭。
吃过早饭,马月芬舀一碗包谷到鸡笼前喂鸡,再把头天煮好的洋芋用开水兑了倒进猪圈——黑水一村实行退耕还林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没了土地,不管是人吃的口粮还是牲口吃的包谷、洋芋,都要到丽江坝子上买。马月芬腿脚不便,不能上山砍柴,除了买粮买菜,连每日烧的柴火也要买。
打理好家事,马月芬穿上环卫所发的黄背心,带好帽子、围巾,拿起装垃圾的环保袋子和一只铁夹子,从后院爬一小截山坡,来到公路边。沿公路往牦牛坪方向全是上坡,马月芬一边走一边捡拾纸片、塑料袋、饮料瓶和其它零零碎碎的垃圾。有时遇到出来养路的同村姐妹,俩人就搭伴儿走上一段,碰到有垃圾被扔在陡峭的山坡底下,同村姐妹帮忙捡回来。
“老公刚过世时,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个人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想回头,心情不好。现在心情好些了,还能走得快点,一个上午一来一去,一个下午又是一来一去,一天要走20公里。”
碰上雨天和大风天,马月芬负责的路段有些危险。有时山上的土会垮下来,有时雾气太大看不到过往车辆。有一次山里刮大风,公路上飞沙走石,马月芬躲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好久都动不了。在昆明读大学的大女儿时常惦记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打个电话来,叫她上班时千万小心。
“爸爸过世,对她们还是有些影响。大女儿考大学前,生病住院了两次,一次住了20天,一次住了15天,我都以为她考不上了。我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看她时,她不在了,去学校上课,上完课又回来医院。后来,考了一个二本,她自己不满意,我又没读过书,帮不上她。”马月芬的大女儿叫马艳芬,2009年9月考进昆明学院读政治系。
中午十一点半,马月芬回到家里,煮一点米线吃。下午一点,又出门把早上的路再走一遍。从黑水村到牦牛坪的公路是丽江去往大具乡、鸣音乡的必经之路,也是游客们去牦牛坪的必经之路,过往的车辆有时会扔出垃圾,马月芬每天都要走上两遍捡上两遍,还用扫帚把路面的碎石清理干净。
下午四点半,回到家里的马月芬先给两头猪和十几只鸡喂食。牲口们吃过,她才有时间换下褂子,洗洗手,点起炉子烧水,等小女儿回家。小女儿叫马丽芬,是马文林生前最疼的孩子,继承了爸爸会做饭的长处,每天下班回家给妈妈做饭。这天小女儿上晚班,回家时到六点多了,马月芬等着女儿回来商量下月杀年猪的事情。
2010年1月8日,是黑水一村集体杀年猪的日子。那一天,也是马月芬的大女儿放假回家的日子。大女儿去昆明上大学,马月芬因为要上班没能送她,一直觉得遗憾。除了丽江宁蒗亲戚家,马月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昆明,还是老公得病那一年,也只到了个医院。马月芬经常想,女儿上学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女儿上学的学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能去趟昆明,马月芬现在最大的盼望就是转成景区环卫所的正式职工,成为国家的人,将来老了能有所保障。
“你说,我努力工作,赵所长能给我转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