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的时候,季节或许有些迟了。
武大如雪的樱花早已谢幕了,摩肩接踵看花的游客了无踪迹。东湖的荷花也萎靡不振了,干瘪的荷叶蜷缩在湖的一些角角落落里,像光鲜过后的迟暮美人。沁人心脾的桂花也凋零了,叶子虽仍苍翠,花香却已随风而逝,淡若罔闻。
还有一种花开着,一朵一朵地红,红得有些扎眼,也有些随性。自由散漫地开着,不惹人注意。这是夹竹桃。其叶如柳似竹,其花似桃。诗人说它既有柔情慕高节,即宜同抱岁寒心。初时,我并不认得它,就像我没有听过高山流水琴曲一样,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诧。它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它正好生长在古琴台旁边。而这个琴台,就是我千里迢迢来察访的对象。
夹竹桃盛开着红艳灼灼的花朵,给这座有些孤寂的古琴台带来了一些生机,增添了一些色彩。静下心来,你或许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那声音渺渺,就像是那远古穿越历史风尘的琴声,或是千年轮回的故事。
我静静地站在花下,注视着“琴台”两个字。人不在了,琴不在了,故事犹存。琴台空置,无琴亦无情。每每有人寻访,是一种追问,还是一种凭吊?
琴声起来了,撩拨起心事来。听琴的不是子期,是我。鼓琴的当然也不是伯牙,是导游小刘,一个聪慧冰莹的女子。她曾专门习练过古琴,对琴、曲了如指掌。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为来古琴台的游人讲解、弹琴。碎琴绝弦的典故在她口中就如高山流水般自然道来。此刻,她头微右倾,神情专注,纤手上下翻飞,琴弦秋千荡漾,如蜻蜓点水,似鹰隼捕兔。不免让人想起织布,想起绣花,虽技艺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像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没有高下好坏之分。
馆内阒寂无人,静谧如初。空气慵懒自然,不惹尘埃。一人抚琴,一人倾耳,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进入某种状态。清风入怀,琴声绝尘去嚣,恬静而清越,恍惚情景再现,直追两千多年前两位前贤唯一的那次会晤。琴弦跌宕中,一场旷世绝伦的高山流水知音图在眼前弥散开来……
子期是懂伯牙的。
很多时候,懂,比那些所谓神圣不可亵渎却难以经受时光考验的爱更千金难得。但这个“懂”,也像夹竹桃一样,是毒药。正是这个“懂”字,让伯牙最终破琴而不复鼓。
伯牙不是第一次抚琴,亦没有刻意的做作。或许是在山高月小的夜晚,就那么焚香而坐,就那么闲适地抚琴,就那么悠然自得地消遣心情。待到琴声起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山水融情般的深意,天地闻之动容。月湖听了惊涛骇浪,汩汩呼应。龟山听了金蛇狂舞,呼呼共鸣。汉江听了洪波叠涌,滔滔唱和。子期听了呆若木鸡,内心波澜陡起,与月湖呼应,与龟山共鸣,与汉江唱和。一曲琴音,竟然在月湖之滨产生如此强大的气场,与人、景、物浑然一体,瞬时就让天崩地裂,山水重生,人神共通。
巍巍乎志在高山。荡荡乎志在流水。
千年不遇的知音相遇了。一个是庙堂之上的大夫,一个是乡野之下的樵人,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偶然折向交集,两颗素昧平生的心倏忽合拍,竟然因着美妙琴声振擅在了一起,同频跳动。
那一刻,电光火石一般,在历史的册页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
子期何所期,竟然就是为了听伯牙的一次抚琴吗?
伯牙何所绝,竟然就是为了子期所期,抚琴一次?
第一次见面,成为最后一次见面。第一次分别,成为最后的诀别。一切成为唯一。“唯一”这个词很美好。在此,却成为生离死别的代名词。三尺瑶琴为君死,此曲终兮不复弹。站在琴台旁神思,我茫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美好的故事为何却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结局?史书冷脸素颜,寥寥数字。东望龟山,龟山无语,北对月湖,月湖静澜。
信步走来,有一组石刻雕塑。头戴峨冠,曲裙深衣,袖有纹饰,腰佩宝剑的自然是伯牙。子期则素衣简扮,方巾平髻。两人抱拳相揖,微笑以对。那流动的眼神因着琴声的相知而倍加亲近,以至于有些水乳交融。旷世知音,以琴为媒,惺惺相惜再相惜。伯牙身后有一温婉女童,含目莞尔,捧琴而立。那琴曾是千古知音的见证。尽管它已经玉石俱焚了。
不远处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冠如巨伞,看来已经生长了不少年头。树下开阔之地,一青年男子正在纵情吹箫。箫长盈尺,箫声空灵舒缓,意味深长。尽管比琴声少了一些矜持和包容。对面的青年女子则寂寂静坐,神色安然,悠悠地看着月湖,月湖宠辱不惊。她在思忖什么。他们一定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也一定被这个故事感动过。他们或许是在效仿,可能有些刻意了;或许是因为爱情。不管怎样,都是一种美好。祝福他们。
风来了,轻抚我的脸颊,带走一丝冰凉。清涧之曲,碧松之音,令人神往。一客荷樵,一客抚琴令人艳羡。虽然,已经过往。
夕阳挥金,涂抹在古琴台上,有些苍凉。道旁樵客何须问,琴上遗音久不闻。琴台无韵自流。斜上方的夹竹桃随风摇曳,顾盼生姿。清新的花香袭人,是深情的挽留,还是不舍的欢送?
忽然就想:在那个开满月光皎洁如水的晚上,夹竹桃开花了没有。它是否听懂了巍巍荡荡的琴声,与琴声共舞了吗?(张向前,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