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关，南边一场又一场罕见的大雪着实吓坏了众人。我也退掉早买好的车票，换成年29深夜的班机，巴望着能有瞬时风平浪静的辰光能顺利回到合肥。

 

年廿九是我们最后一天班，“完蛋了，杭州又开始下大雪了”本来Monica也打算下了班再回绍兴，但收到她老妈短信后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一边说“那你快回去吧”，一边往箱子里塞给老爸的电动牙刷。一个硬壳行李箱，一个超大软包，衣食住行，很快满了，都是给七大姑八大姨的东西，没一样浓缩防腐剂制品。好几年没回老家，我想把整个上海搬回去给他们。电话里爸说，好吧，你不怕沉就带吧，这作风像你妈。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已经7点多了，陪老板扒拉两口饭，一路顺，8点多到了机场。微觉寒意，白天叫不上风和日丽，晚上竟能称作月朗星稀，正点飞正点落，暗自庆幸。

 

合肥机场叫做骆岗机场，等行李的时候看见外面乌泱泱一片高高低低的人，抻着脖子，看股市似的。我一眼就看见妈，面似银盘，浩如朗月，在人群中明晃晃的亮着。先冲过去把手拎包交给她，里面是相机，相机，手机，手机，钱包，一本《北京，北京》和所有的钥匙。

 

合肥的家还是老样子，正墙依然是“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对墙依然是水墨兰草。“爸，你的王八呢？”“年前拿去包河放生了。”现在没了养王八的盆，换成个尺把长的四方玻璃缸，只养着一条无名小鱼，“你爸钓来的”。

 

妈妈是吃鱼的好手，在家乡的时候每顿饭必须有鱼，迄今依然无鱼不欢。很多年前爸痴迷过钓鱼，正对了妈妈胃口。自打亲眼见了个钓友把湿淋淋的钓钩甩在了高压电线上，引下电烧伤了半身，爸就有了心结，钓鱼便没那么勤了。不过也好，钓来的鱼比买的还贵呢。

 

2. 

第二天大早，我们出发去外婆家，车子给油有点费劲，连着我带回来的箱子，整个后备箱满满当当，要拖底了。

 

两点多到了外婆家，妈妈兄弟姐妹六个，除了她和大姨，其他几个都离得不远。外婆今年90，4年前外公走了之后，她身体一下子垮了。又是小脚，去年夏天摔了一跤，骨折。这之前已摔过一回，没长利索就又遭一难。幸好有二舅一家侍候，现在扶着助行器也能走上百米。回家前EQ:IQ羊绒大衣打折，给妈买了一件，妈说挺好，给你二舅妈也买一件吧，媳妇能把婆婆照顾得这么好，不容易。

 

以前每次回来外婆都张罗着给我们做肉圆子，现在自己做不了了，也不忘交待给其他孩子。我的妈，妈妈的妈，当妈都一样，只要没见着，就以为自个儿孩子在外头都朝不“饱”夕，饥寒交迫的。我最爱吃妈妈包的饺子，但吃起来要提醒自己放慢速度，不然就能看见妈眼里有泪。文峰说这个桥段能给思念水饺当广告创意，真煽情。

 

外婆的寿宴定在初三，本以为只是沈家十几口的聚餐，小姨说，半个镇的人都要来呢，我们去大饭店吃！说是大饭店，其实就是镇上场地最大的饭馆，中午时分，客人纷纷到齐，二楼满满摆了二三十桌。

 

外婆斜躺在看护床上，被我们推到饭店楼下。妈说，“要不叫大家下来看看妈？”舅舅们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二楼。”说罢，几个兄弟姐妹前后左右，连个“嘿嗬”都没有，就把老太太抬上了二楼。

 

外婆被推着，在几百口人群中穿行，接受众人敬仰，烟雾缭绕，仙风道骨。很多人都上来和她握手，说是要沾沾喜气也能长寿。我倒觉得应该去握我妈他们的手。

 

外婆90，眼有点花但打麻将能赢，耳有点背但该听的一句也不落下。外婆的6个子女中，妈妈离得最远，每每说起外婆她总忍不住泪水和自责。外公一觉长眠走了，干干净净没给子孙一点尽孝的机会，现在外婆过的日子，是五世同堂所有人的孝敬。妈若问爸，这东西要不要带回老家去，爸就说，你看着办，能用就带上，两家就剩这一个老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每天夜里三点左右二舅或舅妈会起来看她一圈，添被加衣，冷啊暖啊心里有数。“上天喝点酒，夜里没起来看妈。早上她就说，你不管就算，我再不要你服侍。好了，现在三姐一家回来了，这下我不管咯！”

“你敢。”这是外婆说的。

 

外婆像个外交家，她的言行远非我的知识层面所能触及。从前妈送她一条毛毯，被谁家不争气的媳妇盯上了，腆着脸说要。外婆说，行，等我死了吧。

 

据说有天晚上外婆碎碎叨告“现在日子好，儿孙好，各样都好，你不要带我走，我还要多过几年……”二舅在身后听到，竟然嘤嘤的哭起来，“你90了还有我们，我不知道我90的时候身边还能有谁！”

“这么多孩子看在眼里，还学不会怎么侍候你吗？”这也是外婆说的。

 

在老家的几天我一直住在小姨家。大表弟刚抱了大胖小子，我爸给起了大号，我给起了诨名叫“小耗子”，本来还起了英文名字叫Eli，爸说听着像“阿里”，“阿里巴巴可是骂人的话。”于是作罢。

 

好像和小耗子特有缘，才几个月大，见到我就活蹦乱跳，乐不可支——我长得有那么可乐么……以前有同事怀上，我动不动就凑近大肚皮说“Uma阿姨最美”，孕妇气得怕儿子一生下来先叫Uma！小耗子“爸妈”还不会叫，就被我教的学会了叫“姑姑”，不过G难发音，他“Bubu”说得特溜。弟妹梨梨说，咱这儿叫姑姑就是Bubu。

 

小镇上的时光是闲适的，每天去外婆那里坐坐，她睡下后我再到处逛逛，看看春联，听听鞭炮，给张家李家拍拍照片，一天天就这样过去。 

 

初四临走那天，大家都来送别，后备箱又一次被塞满了，竟还有两只大哥打到的活野鸭。梨梨家开药店，给我带了好些常用药，“自己吃不掉给旁人吃。”板蓝根一斤一大包的，我想起小时候从家里偷出来板蓝根搅和在雪里吃着玩，真是恶心死了。继红姐说她怀孕时候挑食，要吃牛奶拌猪油八宝饭，后来想起来就要吐。有次写作课老师讲炼字，让同学出例子，我说，俗话说，恶心到像吞了只苍蝇似的，这个“吞”不好，应该改成“嚼”。老师一扭头说，改得好，那天全班同学的午饭都省了。

 

回到合肥时天已全黑了，高速路两边不时腾起各色烟花，我听着iphone，正好到哥哥唱，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浪漫之极。

 

初五中午，和妈出去溜达，回家爸说，刚有电话找你，男的。爸一本正经，他特喜欢弄得有模有样，其实就是院里几个同学想碰面。这次只有5个人，“同学会人数锐减啊，这不着，要想想办法。”“下次拖家带口不就行了！”“那就不能玩真心话大冒险了。”自从某年“真心话大冒险”套出第一名斯文男对他gf的爱称是“性感小野猫”之后，我们人生观的变革就指望着这游戏了。

 

先是去梦都吃饭，后来沿着步行街找唱歌的地方，希希路熟，指哪儿打哪儿，后来把我们弄到了“音乐之声”。

“看见对面的家乐福了么，开业当天创下了全国家乐福首日销售奇迹。”

“为什么呢？”

“估计合肥市一半的市民都去了。”

 

“音乐之声”电梯里的广告是Web英语的，大大的帅哥竟然是我以前的外教，真是走哪儿都能碰见熟人。等了十分钟就有包间了，不过是个普通包间。

“普通包间和韩式包间有什么区别呢？”

“韩式包间送泡菜。”

“韩式包间要脱了鞋盘腿唱。”

“不对，韩式包间要面试，长得丑的不让进。”

我们对韩国的理解，大抵如此。

 

普通包间里是大投影，我把灯全关上，屏幕立刻亮了起来，大家目不转睛，转的话也是从一个屏幕转到另一屏幕，电脑点歌小屏，手机的小小屏。

 

大家习性相近，K歌路数大体一致，先是花儿暖场，续上周杰伦陈奕迅，挑战动力火车和信乐团，最后用光良舒缓谢幕，其间插几首清甜女生算作调剂。

分手时已是夜里亮点，隐形眼镜隐隐作痛。

 

初六大早收拾东西，《北京，北京》还剩5、60页，车上撑半个小时。在书架上又挑了两本小册子，玛格丽特的《石头天使》，张爱玲的《张看》和《流言》。翻开目录，《张看》还记着点，《流言》仅能回忆起“走，到楼上去”。趁包还有地儿，都装了进去。

 

记忆这回事，随着岁月变得有些支离，深一脚浅一脚的。中学那会儿从来没背下来过三角函数的公式，让背的课文却一篇没拉过。上大学时没有什么硬性的东西要背，全改为手抄。

 

我喜欢22开活页纸，用黄蓝相见的圆珠笔，写好了往本本的线圈里一插，不得丢。每次去小卖部买替芯和圆珠笔都特有成就感。用手抚过下笔用力的活页纸，凸凸凹凹像盲文，像岁月，像沧桑，刻在我深深浅浅的大脑沟回里。再往后，没什么可背的了，我难过的和妈说，妈，我记不住优美的辞藻，背不过华丽的篇章了，不是说人脑能装好几个大英图书馆，怎么到这会子我就啥也记不住了呢？

“记不住就别傻记，有google帮你记着。”

我想一想，也是。

 

回上海的大巴车奔驰在康庄大道上，即将从风和日丽走到月朗星稀。我垫着硬皮的《北京，北京》，用着圣旨一样的滚筒纸，持续书写了数个小时，直到暗夜的漆黑。

 

摩挲着一米多长的纸，用力过度的字迹让我腮帮子比手腕还疼，但内心奔突而出的快感终于让我平复着安宁下来。我想起郑钧说blog的事儿，每天博很容易，但每天高潮就不那么容易了；我想起冯唐说灵感的事儿，灵感就像高潮，有的人随随便便一天好几次，有人怎么吃药也没用；我还想起春晚的宋丹丹，今天我要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其实我是一个早产儿三个月大掉进火盆至今臀部仍有印记后来我来到了火家屯经一个伙夫介绍认识了这个让我上了一辈子火的黑土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