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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死亡的灰冷与狂欢
——解读夏尔丹画作《死兔》
□邬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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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画家夏尔丹的画作《死兔》,至今已有许多人作过解读,关于死亡的情感态度的表露,是其中最核心的论题。静观画面,于凝重粗硬的墙壁、台子的铺垫中,画幅的焦点是一只死兔,以及它前面的一只彩色死鸟。在死兔与彩色死鸟的前面,是一只虎视眈眈的肥壮的猫。死兔的后面是象征财富的精致器皿,器皿上面是一只活鲜鲜的金黄色的苹果。死兔头前,有一只红苹果,靠右是一只霉烂得变了形的深绿色的不知名的水果,再靠右呢,还有一只黄色与红色斑驳陆离的正在霉变的梨子。大背景是沉沉的黑色,而死亡的兔子与彩色的鸟儿,正好跟那一只虎视眈眈的肥壮的猫,在光线的朗照中,形成了两个亮点,让画面在具有极强张力的对比中,辐射出生死交织变换的救赎与被救赎的象征意蕴。
死兔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失去活力的眼珠尚有余光,似乎还在打量着这眼前的一切,嘴角前的这只鲜活的水果,是活着者给予它死亡躯体的祭奠品么?它的整个躯体,也好像还活力饱满着,但已无奈地萎顿于死亡的灰色现实阴影。死兔肚子前面的彩色小鸟,肯定是猎人的另一个颇大的收获了,死鸟的翅膀还张开着,这美丽的尤物跟兔子一样,已经被猎人剥落了灵魂。只这一个定格的似动非动的瞬间场景,人们面对着的时候,内在的一切的悲悯皆不可能存在了;当我们凝神关注着跃跃欲试的猫,也无法从这活物的身上见出来幸灾乐祸或悲悯哀悼的迹象,这猫仰着头,前腿踞于地,沉闷压抑的状态恰好在光与影的明暗交织处,折射出更为沉重的意味来。
隐约可见死兔的后腿有绳索绑着,死鸟的腿部也有绳子束缚在死兔的身子,猎人收获之后,就是用了这绳索绑着将之搬运到这间阴暗死寂的储藏室的。肥壮的猫不知来自于何处,它面对这死亡的场景,是否还能生起一些真切的感触呢?
死亡的黯淡无神,就在画面的光明中被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了,而死亡者前伸的一只尚还勃发着精壮能量的前腿,或许正是它临近死亡时奋力挣扎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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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绳索绑缚着死亡者的后腿,这只死兔是可以上“绞刑架”让屠夫开膛破肚剥了皮毛供自己饱享一餐美食的,而这只死兔旁边的肥壮的猫,恐怕也不能够意识到自身悲苦的命运现状,替主人看家、捉老鼠或充当其休闲无聊时的玩物,终其一生不过如此,倘或主人遇事不顺、心境不良,大概是会被无端宰杀丢弃荒野的啊!
生命的祭台是用死亡来作供品的,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拚命挣扎绝望呼号的躯体,是人类为了赎罪供给上帝的祭品么?死亡,悲壮的死亡,带有赎罪意味的庄严的死亡,无论是怎样伟大或怎样卑微的人,在这个时候,都必定有一棵绳索来紧紧地束缚着了腿部;其实,任何的生命当面临死亡的时刻,都是一种生命存在形式呈示给另一种生命存在形式的祭品。耶稣基督临死悲惨地呼叫着是上帝遗弃了他,死后也遭受着世人百般的羞辱戏弄;救赎或被救赎,在这个特定的时候,是非常具有反讽意味的戏剧情节。
众生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命体,本就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动物吃食植物,某种动物习惯性的吃食其他弱小的动物的肉身;这个生命的运作,简直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将活着的存在物研磨得粉碎了,然后又使之以另外一种完整的形式出现。即使一具小小的人体,如果用高倍显微镜来观察,也是一个广大无边的宇宙世界,其间的各型各类社会意识形态,肯定是有永无休止的互相仇杀演示着死亡的救赎与被救赎的悲剧的。
菜市场以屠宰鸡鸭为生者的笼子里,一群鸡鸭正活蹦乱跳地争抢主人抛来的食物,在这过程中,不断有同类被主人用手捕捉出去宰杀,鸡们鸭们可没多大的反应,仍然为了一粒食物而互相的大战着、争抢着。人类的命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当你幸灾乐祸于与已不相干者的死亡悲剧发生的当下,同样的命运也在紧紧地追击着你,只是时间、场景与形式的不同而已。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悲悯意识是浅淡的,生命体自身是没法彻底清楚自身生死轮回的由来与最终去向的。耶稣基督受难时悲苦、可怜、无助与恐惧的形象,以及他那呼天抢地的哀号,决不是庸人们能够感知其情其景之真实状况的,庸人们必定会用了极其浅薄的嘲笑,甚至无情地喷射出唾沫,来表示自己的幸运。救赎与被救赎,在这种情况,是不会存在丝毫施恩与得利的价值传递意向的,有的只是救赎者的深深失望,与被救赎者忘恩负义的嘲笑声浪的穿梭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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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地凝注着这幅曾经的生命体已然死亡的画面,感觉出了这只肥壮的猫儿与死亡的兔子之间的特殊关系,可不是人世间夫妻生活的真实写照么?夫妻情份再深厚,那最后的离别,最终也会灰冷得了无生趣的,阴阳世界的阻隔真无法看到彼此的究竟状况,也只能隔着浅浅的一线,而生发出许许多多的悬念。从夏尔丹这幅油画作品的背景与死亡细节的刻画,从中可以感觉得到,西方人对死亡的认知态度是沉重的,以此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悯意识,也是非常浓烈的。而中国人面对死亡的态度恰恰相反,是将死亡当成喜庆的节日,逝者与活着者互动热烈的激情狂欢,所以中国人的丧葬场景是热闹的,吹吹打打的乐器发出很大的声响,更有鞭炮巨大的爆炸声浪中的青烟袅袅于送葬的人群的头部,女性哭丧的曲调,也是夸张的带有歌剧的说唱色彩。
是的,死亡本身就是生命迈向另一个美好世界的狂欢,不应该灰色着心绪来面对着死亡的场景。当死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加于命尽者的身上了,那释然开怀的解脱的微笑,必定同时降临死亡者的面部,比桃花还艳丽的微笑,只可能在安息者的脸上坦然地盛开。
可是夏尔丹的画面,沉闷中的蓄势,其内在的张力,也正慢慢地渗透出来,救赎或等待救赎的人们,在这生与死之间交响着悲怆欲绝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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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个角度,同时换一种心境,再仔细打量这别致的画面,虽然感觉得出其情其景的格调是冷漠僵硬的,但丝毫没有悲怆意味来回应着死亡的灰冷恐怖。再进一步思索,我们人类最终的结局难道就比这只死亡的兔子好吗?死亡画面的背景是凝重的,只有那只蓄势等待出击,希图得到一餐美食的肥壮的猫,才有一丝儿活着的气息,其余的都是死气沉沉的,整个画面,其实是在象征着人类精神暗夜里的死寂里,总会有一豆亮光来照亮着前行者的路途。
我们也可以将这只死兔子想象成受难的耶稣,它或许就是耶稣受难的情景再现,是一个殉道者灵魂深处的灰冷或狂欢呢。两只鲜美的苹果,一个粗朴的台子,还有一面粗朴的墙壁,这些看似僵硬的物象组合,于轮廓分明之间雕刻出来的,是很有质感的死亡与生存临界的张力十足的“画外之音”。
这只猫很有象征意味,他盯着死去了的兔子,不知有无悲怆的情怀,而且这只死兔的嘴角是紧盯着前面那只新鲜的苹果。兔子临死前是不是挣扎着想要享用这只苹果呢?一个是死亡的现象呈现,另一个是猫儿“活着”的存在现象的照应。这画面所爆发出来的内在张力辐射着若干可供自由联想的光芒;在这一张一弛之间,似乎在悲哀着什么,也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情感形迹的流动。
死兔旁边是精致的器皿,这个存在物象征着财富与荣誉;重叠在上面的,又是一只鲜活的金黄色的苹果。但这一切,对兔子已经失去了必要的意义,拥有者只是活着情景下暂时的拥有了什么,一旦死亡来临,这一切都必定要跟自己的灵魂完全分离开来,任你生前怎样的辛勤劳作与巧用心机,都没办法摆脱这个宿命。
实际上,我们生存的空间重叠着的都是逝者的信息。我们生活在一个被逝者的信息重重包围占领的时空,虽然是实实在在有的信息,但我们人类是没法感知得清楚的。就像面对画面上死亡的兔子以及死亡的彩色鸟儿,我们也只是很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心中也只是偶尔划过一丝悲怆与迷惘的感觉。
死兔与它的两腿之间那只张开翅膀的彩色的鸟儿,画家“别有用心”地将这两者放在一起,是不是在说明兔子也许是导致鸟类死亡的凶手?这只虎视耽耽的猫呢,在等待着什么啊,是在等待着预想中能够饱餐一顿的好运气么?或许这只鸟儿跟兔子,是同时同地被猎人打死的。无论是怎样的死亡遭遇,这些死亡的物类,已经统统变成了活着者献祭神灵的牺牲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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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丹有一段经典的自白:“读我的画,你们完全不必客气,你们可以像一个孩子似的游戏一番,把我画中的这些物品一件一件地挪开,打乱它们之间业已形成的秩序,然后,再用你们的想象,你们的手,根据自己的意愿把它们再重新摆放一遍、两遍或者是三遍。有关这些东西的摆放位置,可能有一千种,而我这只是其中一种。我只是凑巧让那只死兔子成为了物质世界中心的中心,而围绕它的物体凑巧做了生之舞蹈状,每一件物体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找到合理的位置,凑巧的话,你或许也能找到上帝。”
是的,读这幅画,如果能充分展开想象的翅膀,将画里画外的意味交织穿梭任意组合,关于生命的死亡与活着的状态,关于救赎与被救赎者非常滑稽的反讽,或关于死亡的灰冷或狂欢的感触等等,都能有许多不同凡响的灵性哲思瞬间爆发出来。
生命是一件破旧的衣服,上面布满了精致的死亡的微生物,就像画面上鲜活的水果一样,是在我们感知不到的时候有着若干的微细元素在催化着它们的腐朽。时间与空间的齿轮,其风化腐蚀生命存在的力度更是巨大,世间任何豪强霸道者皆不可能超脱这个铁定法律的审判。
(本文发表于《新叶》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