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80后诗人冉小江近年创作势头旺盛，已接连在《诗刊》、《诗潮》、《星星》、《山花》等全国核心刊物发表重磅型的诗歌作品。现在就以冉小江发表于《诗刊》2012年1月号下半月刊的组诗《像草懂得雨露》为例，对他的诗歌艺术作一些试探性的解读。

 

■秋日的落寞

 

秋色越来越慢，落叶纷纷

这些秋天的物件让人心存慈悲，是谁唱起了歌谣？

挽留沉下去的黄昏，有亲人熟睡于土地

而来者在继续

 

我们曾经相爱、相亲

在这片土地上吃饭、穿衣，和生命中的小时光一起

被人记起又遗忘。此时

我要在秋风中奔走，像一束上山的火把

又像一朵云，这些来自宇宙中的万物将我包围

 

解读：秋色，落叶，黄昏，土地，秋风，火把，诸种意象用了慢、纷纷、慈悲、挽留、遗忘、奔走、包围这样一些平实语，亲人则是意象的核心，以“亲人熟睡于土地”暗示着诗人深沉的忧伤，“曾经”的“相爱、相亲”那些美好的时光“被人记起又遗忘”，多么的无奈，而又能将“秋风中”“我”的“奔走”以“一束上山的火把”加以亮色调的烘托，还有云朵，包围着“我”，而“这些来自宇宙中的万物将我包围”，其间的沉痛感即达到了很好的隐喻效果。

色彩与情感的繁复与饱满，皆潜藏在诗歌文本的内里，一些平实的意象构件即自然升华出感人至深的情愫。鲜活的隐喻跟暗示，一经若干秋天物象的交织，诗意的所指就具有多层面的品质，而这一切都是以诗歌本身能够指意（能指）的不着痕迹来完成的，因此，小江的诗歌艺术就步入到现代性的高广殿堂。

 

■秋天的村庄

 

我无法一一评述，这么多年的伤痛和离别

谷子中的淡黄，一些源于生命的物什

在稻田中伸出锋利的叶柄，那些刺痛手掌

胳膊和发肤的利剑，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和猜想

这些停止于村庄之前的雨露，和阴霾的天气一起

有些时候，我提起艰难的步子

有些时候，这些无动于衷的山果

在无形中照耀着这片寂静的土地，或许它们一直都这样

含羞、缄默，对诸事已经司空见惯

但是什么，让我在每晚的梦境中，又想回来

和那片山色一起，坠入夜色

 

解读：伤痛与离别，这主题如果直接写之，想要表达得完美，肯定是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即使是那些古今中外的大诗人，都没能通过此种手法写出能够触动灵魂的好诗歌。

小江避开了这个俗套，只轻轻一拔，“谷子中的淡黄”，“源于生命的物什／那些刺痛手掌的发肤的利剑”，把自然的物象化做心灵感伤的外来者，雨露跟阴霾同在，还有“无动于衷的山果”，颇有苏轼“一衰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最后“和那片山色一起，坠入夜色”，于司空见惯之后，也就有了跟苏轼同样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释然畅然。

开阔的诗歌文本所呈示出来的意境，现实与想象既有间离感，也有融入的趋势，并非一味的省察伤痛本身，或者又在最后假想着将夜色化为一只只翩翩起舞的梦中彩蝶，或者又将这翩翩起舞的彩蝶变幻成秋天村庄老树旋转在激风里的金黄色枯叶，这些阅读过程的再创作，在观照小江诗歌文本的时候，应该是十分惬意的事件吧。

 

■离开

 

在村边写的诗歌不多，我怕我写着写着就成了一株芦苇

在风中，没有了方向

我怕，再也不想离开

和这河滩上的植物一起，插入斜阳

 

此时我就整顿衣物，放在路边的箱子

和一年的等候。田地的谷子、麦

想一个人时，我能否站成它们的样子？

这里潮湿的空气，云朵上的天空

一些漂亮的鱼群游向远方，像我们身上的鳞片

在月光下播种，一片孤独

 

解读：“我怕我写着写着就成了一株芦苇”，天衣无缝的神来之笔，给人以无边无际的联想。

西方有位叫帕斯卡尔的哲人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小江怕变成一株芦苇，是基于“再也不想离开”，要“和这河滩上的植物一起，插入斜阳”，诗性跟哲思在这里，也就有了异质而同构的双向沟通的可能。

“田地的谷子、麦／想一个人时，我能否站成它们的样子？”以一个倒装句照应谷子、麦的站立姿势，“想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身姿，此疑问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叫人久久思量。“潮湿的空气”颇为沉重，“云朵上的天空”又隔一层境界，化去了沉重感，自在空灵意味饱满。随后又用了跳跃性思维，诗歌意象的弹性的伸张与压缩自如，“漂亮的鱼群”像“身上的鳞片／在月光下播种，一片孤独”，孤独像童话般的美丽，忧伤也像月光般的明媚。

这首诗，无论是语言还是意象，其弹性超强的张力皆能伸缩自如。“离开”或是永在此间，“孤独”或是月光下的美好想象，可以任人随便加添进若干具体的场景。

 

■简单

 

植物们在大地上活得很好，我已经慢慢习惯了

在一个遥远的季节里，谈论一路向南的事

那些书籍、衣物

代表我依然在这里，用掉光阴与其中的晦暗

 

源源不断的悲伤，一直是这样

该来的一定来，不来的还在远方

有时候，我走在这条河上

从水里听到消息，起身

和晨光中的冷对话，有时候我不这样做

世间给我的就这些，像他们规定了行程

和路上的折光，它们打磨、消瘦

让我在村子里渐渐地安静下来

那里没有扬起的尘埃，没有过多的喧嚣

一颗心安置在这里，轻轻放下

 

解读：向南然后回归的故事，有书籍和衣物作证，其中远行与回归的“晦暗”，从而悲伤，是因为“该来的一定来，不来的还在远方”，来了的自有欣喜之后的失落，不来的也还能隔了遥远的路途给予“我”无限的念想。

“世间给我的就这些，像他们规定了行程”，有对宿命的无奈，也有对宿命限定的坦然旷达。

“一颗心安置在这里，轻轻放下”，彼岸自然很叫人纠结着期待中的焦虑，而此岸却能给人“轻轻放下”的踏实。

远方不来的彼岸物事，与此岸该来的实际存在，虚实对照，或者虚实错位，皆需要安置在“这里”，就这么简单，——抹去尘世的贪执，就能观照本原的觉悟了的“我”。

诗歌文本的禅味如高端品位的绿茶，无色透明不起波澜，却将天光云影与人生的静谧观想反映得个透亮呢。

哲理不明着说，诗歌技艺的运用也不执意于种种的工匠式的笨拙手段，只是简单地摆着，——其实却很不简单，特别是落脚于此岸的“轻轻放下”，就有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回归本真的悟性盎然在“这里”。

 

■无题

 

怕你弄丢了，所以写诗

写下窗前明月光，写下半个月亮和这雪

万物都在沉睡，雪花先是一片一片

然后就纷飞。我所以迷恋

有时候就是这样，像你走过的路

有时候闪烁，有时候悲伤

我们在大地上活着的日子有限，像草懂得雨露

从一个角落里伸出枝叶，鸟飞过，抬头仰望

只怕你丢了

 

解读：最后这一首《无题》，也许是组诗《像草懂得雨露》主题的照应与升华。

明月光，半个月亮，雪，三个意象虚实并立对照，“你”或许是意念纷飞中的“我”的幻像，省察自我灵魂“有时候闪烁，有时候悲伤”，“活着的日子有限”是令人心生不圆满的宿命所限。“像草懂得雨露”的思绪“伸出枝叶”，还有“鸟飞过”，把虚幻的想象具体在特定的物象，既有了诗歌的质感，又有了意象触须的张力伸缩的灵性。

怕弄丢而最终还在，并且无处不在，有灵万物善美的属性也在，迷恋也罢，忧心也罢，贴近也罢，远离也罢，它都还在。

此岸与彼岸，也无所分别了，诗歌的意味圆融宽广，于此可以体察到小江诗歌创作对现代性的创造性发挥，——将古典与现代有机地结合起来，尽量拓展诗歌文本的审美空间。

 

《像草懂得雨露》这个组诗，能够充分展示小江近期诗歌创作的良好状态，以上浅显的解读，肯定远未触及诗歌文本的美感核心，以后还需进一步诵读品味，以求更全面深入地省察深藏于文本内在的审美元素。

 

2012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