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风

                                              文/夜色如茶

我坐在窗前静默地看着斑驳的瓦背，听到自己的心跟着风，在夕阳中的瓦背上翩翩行走的声音。一个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很多情怀，就这样大量地撒落在黄昏时段的瓦背上，再自由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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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静静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重重的两层被子，还尚在发育的身体微蜷着，一动不动，闭着眼，听着仅隔一条窄小巷子的戏院里传来一阵阵剧团里的演员“咿——呀——”的练声。随着这委婉曲折的声音，我的眼前，会出现一些光影在移动，梁山伯与祝英台、宝玉与黛玉、许仙与白娘子，他们水袖飘舞，烟云飘忽，若隐若现，在我的被窝里氤氲蒸腾出一丝丝少女独有的懵懂情怀。

那时，窗外一层厚厚的白霜覆盖在瓦背上，檐前挂着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冰柱子，晶莹透亮，那些斑驳的瓦砾虽历经年久，但还能不动声色地替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抵挡着雨雪的侵蚀。我在这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中起床，穿上厚厚的棉袄，坐在窗前开始大声地朗读课文。

时光就在这一片片瓦砾上走过，从上小学时起，我每天早上就坐在这个位置晨读，在很多个黄昏，我也时常坐在这个位置上静默着，看着夕阳微微敛起的光撒在一座连着一座的老屋瓦背上。这个时候，离我最近的瓦背上的那个烟囱里总是会有炊烟袅袅升起，烟囱下的那个屋子是我家的厨房，在厨房靠门右边的那一整面墙上贴满了父亲的“先进工作者”和我的“三好学生”的奖状，这些奖状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让老旧的墙面变得熤熤生辉。在厨房的最里面，下班后的父亲就坐在灶堂前一边往灶堂里添着柴火，一边抽着旱烟，他沉默寡言，那烟管一头的火光时明时暗，发出微微的“丝丝”的声音，这声音和那个年代一样安分守己。

2.

我的很多时光就这样随着一些既清晰又模糊的痕迹在眼前这座老宅的瓦背上无声地划过。

这是一座久经风霜的老宅，它木质结构，从大门进来，要先过一条长长的廊道，然后是一个偌大的天井，环绕着天井的是一个个厨房，走过天井再经过一条又窄又长的廊道是楼梯入口。这里一共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我的睡房就在二楼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我对这座老宅有着说不清的情感，我在这出生，成长，对老宅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可我只喜欢老宅的白天，每当夜晚来临，我对老宅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愁。

恐惧，是因为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里，一个男孩因为调皮，被他父亲惩罚，意外吊死在屋里。于是我总会想象在漆黑的夜晚，有一个吐着长长舌头的冤鬼在那昏暗的长长的楼道里飘来飘去，以至于我从小到大从来不敢在夜深人静后一个人下楼。

忧愁，是担心木质结构的老宅哪一天会被一场大火吞灭。在我九岁那年，老宅对面的那一整条街上所有木质老房子在一场火灾中被烧得没留下半寸木头。那条凶猛的燃着熊熊烈火的巨龙牢牢地盘踞在我九岁的那双闪着泪光与无比惊恐的眼里。那个夜晚，住在老宅的人们害怕大火一直蔓延到这里，都慌张地收拾一些重要的物品，准备撤离。然而，只有我的父亲，他依旧沉默着，神情凝重而镇定地坐在灶堂前抽着旱烟，那火光与往常一样时亮时暗，毫不急促。年少的我总不明白，在这火光冲天的夜晚，父亲为何还可以如此沉默？

大火最终如父亲所预料的那样没有蔓延到老宅。但从那以后，每个夜晚，我躺在铺着厚厚棉褥的木板床上总是要祈祷“但愿没有火灾”后才能入睡，然后在一声声“咿咿呀呀”的美妙音色中醒来——又一个清晨，窗前延绵的瓦背、无声的炊烟，那些夜里的恐惧和忧愁会随着窗外的光亮消失。我坐在窗前，看着每个烟囱下升腾起一种简陋的温馨，老宅是宁静而温暖的。

3.

我心中第一缕少女的情丝被拨动，是在老宅的最十五个冬日。在那个屋檐结着冰柱的南方冬日里，我收到第一封正正式式、厚厚长长的情书。那是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对我的深情表白，虽然我对这封文笔清新感人的情书没有作出任何回复，但从那时起，我原本对老宅的恐惧和忧愁就像一缕阴霾被少女内心涌出的一泓清澈的泉水彻底洗去。

这是我上学以来所感受到的最闪亮旖旎的时光，虽然我会依然一成不变地坐在窗前静默地看着斑驳的瓦背，但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跟着风，在夕阳中的瓦背上翩翩行走的声音。一个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很多情怀，就这样大量地撒落在黄昏时段的瓦背上，再自由飞翔。

然而，那样的时光并不长久，老宅终究被拆去，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清晨“咿咿呀呀”的妙音和总是可以让我的思绪翩翩行走的瓦背，我只能将它们驻存在记忆里带走。从那时开始，我内心最深处的文本里似有非有地蛰居着的一个男人，他在我少女那一泓清澈的泉水里秘密地潜了二十多年。

4.

此时，我在一座离我的故乡已是远山远水的老石宅前毫不掩饰地把曾经的那些个清晨、黄昏、夜晚放在阳光下晾晒，往事并不如风。关于老宅的岁月光斑，在夕阳下，在我心中轻轻地渲染，由模糊到清晰，再闪亮，我也终于明白父亲的沉默原来是一种巍峨。

在漫长的岁月之路上，那个十五的少女，她万万没想到，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个蛰居在最深处文本里的似有非有的男人，终于以清晰的面目出现；她一定也没想到，许多年以后，会是一个喜欢穿着旗袍，依旧喜欢黄昏时光的女人，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座古老石宅前，那从容的目光透过屋瓦与十五岁的她自由行走在瓦背上的目光温和地碰触，划出一道静谧无声的亮光。

于是，在一轮夕阳下，在这个已是微寒的南方深秋里，我裹在旗袍里的每一寸肌肤不断地湿润与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