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离去和停留

    “在一个树林里，我独自一人的跑来跑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什么别的心情，总之是没闲着，一直在跑。突然，身边的树开始一棵棵的齐根折断，然后向我压来，我拼命的躲着，挣扎着，用手撕扯着挡住视线的枝叶，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出口。但是，划过身边的景色让我开始绝望了。就在倒下的树的周围，一些黑色的嫩芽正在迅速的成长为一棵棵更粗壮的树……”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身下的凉席因为恶梦的缘故，被汗水浸出了潮潮的只有再煮熟的粽子叶上才能散发出的美妙气息。我坐直了身子，回想着我希望回想起来的事情。这时候鼻头有点痒，在我用手去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把铅笔和铅笔头。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不是梦，是真的。我被这些可以涂抹出一个孩子的纯美梦想的铅笔驱赶着，虽然我躲开了被它们伤害，也进行了类似软弱无力的撕扯反抗，但也还是让自己的手掌布满了委屈和失败的铅线。这些线条仿佛正在我的掌心蠕动，更像是要顺着毫无时光磨砺的掌纹穿透进我的皮肤，然后融化到我的血液中。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体像铅笔芯儿一样发出令人生厌的可以脏兮兮的涂抹掉一切的黑色，我决定，今天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再出门。

    头顶的太阳依然恶狠狠地朝我的脸上抛着它手里唯一的礼物。我无处可去，但从另一个角度，我又哪儿都可以去。就在我幻想着自己是后羿，并准备把这最后一个大灯泡用弹弓打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在当时让我觉得既恶心又兴奋的声音，一个似乎是被阉割了的男人喊着“……跳跃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我循着声音爬上了附近一所学校的墙头，看到了熟悉的蹦蹦跳跳，七扭八歪。我的眼睛里流着口水，渴望着，期待着，直到一片寂静。

    终于，我又可以带着红领巾满校园撒花儿了。为了庆祝，我还给自己烤了个半生不熟，沾满泥土的土豆吃。

    我的同桌J是个长的很乖巧的女人，是属于那种绝对能勾起我欺负她的念头的女人。不知道从哪开始流行的，当时的女人都清一色的表示出对男人的排斥，并且用一条三八线和我们划清了课桌的使用权。也就是在这场持久的三八战争中，我用近乎折磨得方式让J喜欢上了我。如同所有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我和J的爱情发展也是婚外恋式的。绝对的见不得人，绝对的人不得见。所谓的打情骂俏也就是我时不时的跑过去迅速的弹一下她的脑门儿，而她也人不知鬼不觉的用口轮匝肌无声的骂我一句“讨厌”。可能由于过于考虑速度的缘故，我经常是带着奔跑的惯性去弹她，以至于有很多次都把她当场弹倒在地。她哭了，我就得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我和她的清白。日子就在这样游击队抗日的模式下过着。直到那年的暑假，我们才肆无忌惮的相隔2米的一前一后走在一起，她手里捧着书，以便遇到熟人的时候大声朗诵，我呢，则是穿着球鞋，准备在同样的情况下，在她朗诵的时候去弹她的脑门儿，然后跑开，那也就意味着当天的约会结束了。我得感谢这个暑假，因为它让我第一次和J拥抱了，虽然只是很短暂的触电般的近似于两国首脑接见时的那种蹩脚的拥抱，虽然我俩都不知道自己湿乎乎的双手该怎么交叉，但对我来说还是很值得高兴的。那种短暂在今天看来就好像是你在听了某人的演讲后鼓掌，结果不小心把一只喝醉了的绿头苍蝇的内脏在你的手掌上拍成了一幅抽象画，然后你就浑身哆嗦的赶紧把它弄干净。有了拥抱的体验，我和J就开始将存在于我俩意识中的所有浪漫都凝结在了这让人浑身哆嗦的亲密中了。时间就在我不停的拍苍蝇的掌声中奔跑着，在J的额头不断浮现出的臃肿中奔跑着。

    那时候，我觉得我又离“男人”这个称呼更近了一些了，因为我当时不仅仅只是有了吃甜蜜早餐的经历了。更重要的是我很坚定的明白了，女人并不是像惧怕蟑螂般的惧怕男人。

    恋爱的感觉浓的就像雨后漏出地面的胶泥，一旦将你粘住，就一定会让你留下些什么，或者是一只鞋，或者是在你弯腰捡鞋的时候掉进去了一块糖儿，或者是在你捡糖儿的时候掉进去一滴口水，一抹指纹。J丢失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每次考试的分数从100降到90，从90降到80，而对于我来说，就是放弃了自己每天可以吃5分钱一根儿的冰棍儿的享受，换来几块儿被捏得发软的蜂蜜糖，流着口水看J将它们吞食殆尽，然后幸福的添一下嘴唇。我呢，就在每个晚上躺在自己温暖的被窝里企盼着有一天可以捡到一毛钱，然后5分给J买糖，5分给自己买冰棍儿。

    J在胶泥中丢失的东西也许过于宝贵了，所以招致了我们那个既可以教数学，又可以教语文，自然，思想品德等课程的班主任的厌烦。他总是在念完成绩后，用那种他经常打的太极拳的力度加上一句“你怎么搞得？”。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居然会让J马上爬在桌子上抽泣不已，而我也就自然而然的要挺起凸现肋骨的胸膛来保护这个可以给我拥抱女人机会的女人。不过有了上次“蜘蛛精”的教训，我非常清楚我不是孙悟空，所以根本能不可能把面前这个会打太极拳的“黑风怪”怎么样。再所以，也就只能用一些基于我对人类生死规律的了解而琢磨出的豪言壮语来安慰自己---“走着瞧，你肯定会比我先死！”。反过头来，用极具温柔气息的一句话再去安慰J。通常都是我从随手抽出的课本上斯下一角空白较多的部分，写上一句“别哭了！”递给她。也就是由于这样富有牺牲精神和败家的行为，导致我后来上课都要和别人共用一本书。J却非常喜欢我这样，并且经常对我的这种行为大加赞赏，我之所以觉得她赞赏并喜欢我这样，是因为她会在那一小片满是知识精髓的纸片背面再写上“知道了，谢谢！”还给我。

    过了没多久，我对假期的渴望就开始变成了对非假期的课堂生活的渴望，因为J说她要转学了，要去一个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朗朗读书声的学校，一个可以促使她拿到5朵小红花的学校，一个有很多不会打太极拳的老师教着不同课程的学校，一个可以在她父母的脸上永久镌刻出微笑的学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开始并没有觉得疼痛，反而是在从她的描述中勾画着一幅幅我所能想象到的景象。在那里，女人都是像J一样的乖巧，可以为了带上两个红道儿的袖章而沾沾自喜，男人都是戴着眼镜儿的可以在不到一分钟就做出一道一元二次方程的天才，好像也就这些了。看到我冥思苦想的表情，J可能认为我在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于是她很小心的递给我一张手工课上做的剪纸。我当时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也没有体会到这份礼物的珍贵，但我知道她是想送给我。收下了。然后我也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上面写满了调皮捣蛋词语的，我自己用挂历叠得“东南西北”递给了她。同样，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在我递给她我的礼物得时候，我问她“那里也有人弹你的脑门儿吗？”，没有回答。直到那天，我像一截被雨水浸泡的树枝一样坐在曾经有两个人分享的长条凳子上时，才清醒地意识到，J走了。过后很长时间，我才感觉到J的离开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痛苦，因为假期马上就要到来了，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抱一下了。

    我开始喜欢一个人站在国旗下发愣，看着一群群的鸽子疲惫的飞过我的头顶。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飞，确切的说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觉得疲惫。天空中真的有那么多的美丽和幸福？为什么我站在地上，却什么也看不到。然后，我想明白了当时自认为很明白的道理，不是鸽子要飞，也不是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飞，而是因为有人在轰他们，有人在驱赶他们。但人们为什么要驱赶这些鸽子呢，也许是因为只有驱赶它们，这些鸽子才会带着这些驱赶者一肚子的抱怨和理想飞向那充斥着未知的天空。但为什么这些驱赶着非要让这些鸽子去带走本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抱怨和理想呢？我找不到答案了，这个问题把我困在了一个犹如干裂出千万条错综复杂的缝隙的广袤的平原，我只用一滴汗水是根本无法寻找到哪条裂缝是可以救活一株嘤嘤待哺的仙人掌的，那种纷乱的感觉就好像把我那脑容量只有核桃大小的脑袋削成了一个魔方，然后被一个淘气的孩子扭乱了顺序。我停止了思考，开始觉得世界上的事儿也许都是没有答案的，也许在我这里都是没有答案的。我想J就是这样，她就是被那些抱着多的像长熟的裂开的石榴一样理想的人驱赶的一只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和无奈的鸽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飞向的是嘈杂还是宁静。

    而我也许就只是一个站在国旗下默默看着鸽子飞过的男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