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给我的是一个蓝色皮质长文件夹，内里垫着丝绒，摸上去质感很好，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堆纸张，全是文件。

保险合同，因公殉职赔偿合同，入职协议书，黑色的信用卡，还有一张布鲁诺的电话号码卡片。

接受了这个，就好像接受了一整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我看到入职协议书关于薪酬的那一栏上，填的是个接近恐怖的数字，而殉职赔偿合同里，是是另一个更恐怖的数字。

有得必有失，给那么多钱，赤裸裸是拿来买命的。

桌上的台灯，我已经用了十一年，这是第一次照见关于主人死亡的字眼，我默默看着那些东西，不知道正在对我打开的门后到底是什么，想必不会是鲜花满地的度假场。

我打开电脑上，文档上写下一句话：“你觉得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总应该有两个人商量，但kill沉默不语，他好像又睡着了，又或者对下决定毫无兴趣，但他也是世界上kiss唯一能够全然依赖的人。

我收起文件夹，下去跟爹妈吃饭。饭桌上我尽力轻描淡写，和二老说有这么一回事，巴拉巴拉巴拉，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我对他们从没有任何隐瞒。

整件事儿蹊跷得像是一个奇幻电影的剧本，二老却连脸色都没变。我妈在市医院工作，重症病房的护士，她每天看人死，从不相信神。

她听我说完，一边吃红烧肉一边说：“不管要你去干什么，既然给钱那就不太坏。”

我爸附和：“我也是这个态度，还有，你虽然成年了，但还跟我们一起住，每个月也不交伙食费，万一你知道你挣的钱应该是归我们支配的对吧。”

我放下筷子哀嚎说：“二老你们就不担心我会死在什么地方一去不复返吗。”

我妈站起来去厨房盛饭，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自从看到你掉下二十七楼皮都没蹭破一块之后，我们就不怎么担心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我爸掐指一算：“你五岁五个月的时候吧。”

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不过，真感谢你们居然还继续抚养我这么久，还帮我交私立学校学费啊什么的，普通人不早就应该把我送去马戏团换点现金吗？

我妈装好饭回来听见这句话，觉得我完全是爱说笑：“养宠物的话，不都希望养个不爱死的比较好吗？”

这场“亲人生离死别，心情激动，抱头饮泣，深感痛惜”的戏完全拍失败了。

虽然说得那么无情无义，他们仍然是我生平知道最合格的父母，因为我爸接下来说：“话说回来，这事儿显然是不简单的，所以要是你不愿意去，咱们就连夜跑了吧，反正房子也是租的。”还撸了一下袖子，好像真的马上就要跑一样。

我感动得想去抱着他哭，但得到的反应肯定是被甩上一巴掌，所以我只是起身又装了一碗饭，如往常一样大口吃完。妈妈凝视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最大的那块肉夹到我碗里。

 

 

因为担心自己万一死了会耽误小孩子考高中，我特意到补习班那边辞了职，回来路上找到阿宝，跟他下了几盘棋之后把身上的钱都留了给他，这些举动都有点搞笑，仿佛我正要踏上什么伟大征途与身后事说再见。

回到家按照布鲁诺的指示打包了两件衣服，随身物品，在拉上拉链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我真的可能会一去不回。

那个笼子里由神经病们发大招造就的念力场不是游戏，不是电影，那是真实可怖的巨大能量中心，我对自己能不能扛过这种如同灭绝性武器爆炸一般的冲击并无信心——归根到底，那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

电脑上已经蒙上了防尘罩，我打开手机，调出一个日常记事本的编辑文档，在上面写下：“为什么我们要去冒险呢。”

Kill今天是醒着的，他短促而缓慢地回答我：“因为我们与众不同。”

这回答难得地醒目，kiss写下：“真的吗？”

Kill毫不犹豫地跟上：“至少我是。”

这也未免太臭屁了吧，kiss继续写着：“那你应该多出来活动一下，要我一个人做出所有决定实在是太累了。”

Kill说：“我们有分工。”

他说得一点没错，我们有分工。我照了照镜子，那里面的我身材高瘦而纤细，黑色的头发微卷，我有一双带着怪诞微紫色的眼睛，和养父母的纯亚裔身份格格不入，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微笑，女孩的哪一种嗔怪其实代表认同，有时候我戴着黑边眼镜走在路上，会有星探过来问我要不要拍广告，扮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外表俊美，性格温和的天真大男孩。

在人世间如鱼得水地活下去，这是kiss的工作。

Kill则另有安排。

就像这一次。Kiss再度拿起手机写下去：“那么，看你的了。”

Kill说：“okey”。

 

5

再度造访赖斯博士，我对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的好奇心比上一次更加浓烈。

“说到不正常，到底要达到什么标准才叫不正常呢？”

布鲁诺将军这一次没有来，研究中心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员工，赖斯博士独自在门口接到我，一路往电梯而去，经过那重重金属门之时，我忍不住发问。

他看我一眼：“比如你这样的？”

我耸肩：“我不认为我是个好例子。”

他表示了有限度的同意：“你确实不是个好例子，你隐藏得非常好，但如果真的要追踪你，也不是那么困难的。”

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fungos800递给我，上面打开了一系列新闻，我扫了一眼，是一些警方通报的罪案。

 

“杀人案件通缉犯被发现重伤躺卧于警察局门口”

“流窜抢劫团伙在城中村出租屋全军覆没，疑是内讧”

“多起黑帮团伙械斗被神秘蒙面人冲散。”

 

大部分是文字新闻，有少数视频，但摄像头像素普遍不高，角度也不够好，所以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杀声震天的群架中有一个黑色身影杀进杀出，身后留下横七竖八躺一地的倒霉蛋，各个血糊嘶啦。

我把平板还给赖斯：“这些是什么？”

他湛蓝的眼睛凝视着我，深沉而冷静：“这些不都是你吗。”

他顿了一下：“精确地说，是kill？”

我翻了翻，所有新闻的时间跨度几乎有十年之久，每一个新闻后面都有洋洋洒洒的分析附件，文档的时间标签标明都是在这一两天内完成，所有的论证都指向我，我的学校，我的行踪，我的父母背景，每时每刻的所作所为。

布鲁诺将军的手眼通天，想必不是随便说说的，看看这些数以百计摄像头上收集到的资料就知道。

我保持沉默，赖斯博士反问我：“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摇摇头：“大多数当然都知道，但也有kill认为kiss不需要知道的，你现在问我，我就不知道。”

“比如说？”

我指了指平板上某一个新闻的图片，那上面至少有七具尸体，案发地点是在一处地下恐怖组织的基地，他们在本城潜伏了三年之久，制造了大批人体炸弹，准备于圣诞节的晚上分布到各处庆祝场所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引爆。

这个计划在启动前的三分钟嘎然而止，因为有人杀入他们的基地，徒手干掉了在场的所有人。

“像这样太过于残酷和血腥的，kill认为我不知道会比较好。除非。。。”

“除非什么？”

我想了一下，决定对赖斯和盘托出，在他面前有所隐瞒似乎毫无意义：“除非kill在现场留下了指纹或其他明显的证据，需要kiss去为他善后。”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kill没有太多耐心，但他几乎算是个犯罪天才，天才的一部分体现在他对自己的能力有非常正确的评估，他会非常敏锐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留下纰漏，并且判断应不应该交给kiss去做后续的修补。

赖斯对我的解释似乎很满意，他转移了话题：“还有一点时间，我带你到处看看。”

这栋楼比我想像的还要大，除了地面的四层，还有另外三层地下室，大部分是和普通监狱一样的囚室——当然，防护设备要高级得多。

其他设施也和监狱或者寄宿学校大同小异，集体食堂，健身房，篮球场，小电影院，从外面看一眼整个人就好压抑的禁闭室，我问赖斯博士：“到底这里关了多少人啊？都会关很久吗？”

他摇摇头，带我下了地下室，一边说：“视乎情况而定，但最高峰的时候，我们这里几乎集中了整个国家的异能力犯罪分子，超过三百人。”

地下室比地面的空间划分更为复杂，而感觉上则不再像监狱，我走进一处有三个大房间联通的白色空间，惊讶地看到了无影灯和完备的医疗设备，从手术前准备到手术后监护一条龙。

“你们员工受伤了就在这里切切么？”

赖斯站在门口摇摇头也：“不，这是为根除异能力者变异基因，或者脑部能量场控制模块的地方。”

我难以理解：“普通外科手术可以去除异能力？”

他简略地说：“当然不是普通的外科手术。”一面抽身向外走：“上去吧，时间快到了。”

一路问答，我大致理清了赖斯博士和布鲁诺将军之间的关系，两人年轻时候都活跃在谍报第一线，曾经不知恐惧与艰难为何物，而后都被身经百战四个字活生生改头换面。二人出生入死，却不曾参透生死，分道扬镳后布鲁诺留在军方一路高升，赖斯却成为生物与基因学方面的顶级科学家。

他所控下的非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除了研究到底那些异能是被什么因素影响而出现以外，还要负责监控和管理异能力拥有者，他并非政府部门，但秘密得到军方高度支持，因此能够利用世界级的数据库和取之不尽的武装力量开展行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所领导的工作非常简单粗暴，布鲁诺下辖的军警一旦抓到违法乱纪的异能者，就送到赖斯博士这里来，以特殊手术去除其身体内被异化的能力场，本来对未成年人的处理方法也如出一辙，但多年的研究之后，许多案例表明，很多未成年的异能者，在成年后会自然地回归为正常人类，印证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古训，基于保护的目标，未成年人部门设置了观察区，十八岁之后，如果异能力仍然存在，再施行手术。

这解释了为什么要有食堂，篮球场和电影院。

“所有人都是关一关，处理好了就放走吗？”

我说到处理这两个字的时候情不自禁一顿，感觉怪怪的。人何如物件？可以处理？

“也不尽然，有一些是极度危险分子，有没有异能都不应该放归社会，另一些是我们暂时找不到他们的异能能量场如何去除。”

我理所当然想到那些每天定时排毒一次的“那些意念力者呢？”

赖斯沉吟了一下：“他们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们转完一圈，回到四楼，进门就看到另一个电梯门开，那一批穿着加强束缚衣的意念力者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八人守卫的严密控制下，鱼贯而入，他们面无表情，大多数人都脸色潮红，但也有非常苍白的女生行走其间，如果放到街上，看不出他们与其他人有任何区别，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有人看我，但眼神飘忽，身体在此，而灵魂不知所踪。

他们温顺地进入那个巨大笼子，笼子门关上，守卫退出，高分子能量防护墙徐徐从头上降下，降到一半时，赖斯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