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给她长大的时间

冰楠惠子

在洁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洁回家来看母亲。有一天晚上，母亲给洁讲了一个故事，其实，应该是发生在洁同班同学身上的一件真事。

母亲讲完后，很遗憾地说，你看，这个闺女多优秀啊，比你早一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好容易毕业了，工作了，有钱了，娘却病了，接到电话紧赶慢赶回到家，娘却走了。临终时连一句话都没给自己的闺女说，这个闺女，真可怜啊，早早的没了娘，听说，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好多钱，还打算把娘接到北京去看病。唉，这个当妈的也真可怜，就这么一个闺女，还离得那么远。人啊，好命短，谁知哪天说没就没了呢？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噙着泪花，还不时地抬头看一下洁，眼神还有点怪怪的，这个故事，好像是故意说给洁听，语重心长，一语双关。

洁故事没听完，就已经知道了母亲的心思。洁和她的那个同学一样，也是家中的独生女，母亲当然希望洁毕业后留在自己的身边，有份稳定的工作，找个好的婆家，结婚生子，做个传统的小女人，好女儿，好母亲。

那个暑假，母亲讲的这个故事，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洁很矛盾，很纠结。打心眼里，洁还想在南方发展，毕竟，那里的机会和机遇都比内地要多得多。而且，她已经接到了一家医院的聘用通知书，这次回来，就是想好好陪陪父母，一旦上班之后，再也没有暑假寒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回家了。

马上就职的这家医院，硬件软件都不错，是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洁刚毕业就能进入这家医院，是凭着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和优异的成绩，还有校方的极力引荐。这个机会，真是很难得，多少人挤破头地想往里进。如果一旦失去，或许，她会后悔一辈子。洁真的不想放弃。

那个暑假，面对着父母亲，洁还是犹豫了，还尝试着在当地的几家医院投了简历，但这几家医院的答复如出一辙，本院只接受硕士学历以上者，暂不考虑本科应届毕业生。后来，在本地一家医院就职的师姐告诉她，要想在内地找份工作，不花个万儿八千想都别想，她进的那家医院，光请客送礼就花了两万多，还给人家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送了好多的土特产，名烟名酒。

或许，就是师姐的话，坚定了她违背母愿南下异乡求职的决心。她走后的那天晚上，母亲哭了整整一夜。母亲对父亲说，闺女的心咋这么野，这么狠，上大学，去那么远的南方，毕业了，却又要在那里扎根啊，这以后，想见一眼女儿就没那么容易了，就这么一个闺女，却像只金凤凰一样飞走了。

其实，母亲也知道，洁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减轻家中的负担，不想让父母生活得太辛苦，她一向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洁曾经不止一次的对父母说，你们的钱挣得太辛苦，供我五年的大学，已经很不易。

就这样，洁依然留在了南方，距家两千多公里。医院的工作很忙碌，洁一年之中很少回家。

洁工作很努力，母亲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她时刻铭记。每每想起那个故事，她的心中都会有酸酸的感觉，甚至想哭，想起母亲的那双流泪的眼睛。她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将来买个大一点的房子，把父母都接来，好好尽孝道，让他们安享晚年。

三年后，洁考过了主治医师，五年后，洁晋升为副主任医师。又过了两年，她公费读研，研究生毕业后，事业更是蒸蒸日上，一年后，又一次升迁，成了年轻有为的主任医师。

洁结了婚，买了套大房子，三居室的，她一次次的打电话让父母过来，和他们同住。但，父母亲都一次次的给拒绝了。母亲说，离家那么远，语言又不通，你们说话叽哩哇啦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天天呆在那里，连个熟人都没有，我还不给憋成老年痴呆啊？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再去，带我的外孙子。

洁听着母亲的弦外之音，母亲话里有话，母亲又在催自己要孩子了。本来吗，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考虑要孩子，就要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了。但如今的事业，怎么允许她停下来，怀胎十个月，生孩子，坐月子，当妈妈。

2010年的夏日，洁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的话很少，很着急，只说了句，洁，回来吧，你妈病了，住在医院里。

洁还想再问点什么，父亲已经挂断了电话。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顿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顺腮滑落。

她去院长办公室，请了假，又托人买了机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家乡医院，那晚，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那样痴痴地看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眼角处淌下了两行清冷的泪水，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洁哭了，哭成了泪人，一声声的喊妈妈，但母亲，却再也听不见，只身一人去了那个叫天堂的地方。

洁把带回来的信用卡放在母亲的身旁，哭着说，妈，您这是怎么了？不能丢下女儿啊？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为您尽孝了，这张卡里，已经为您和爸爸存了十万元，本想，等着您们结婚纪念日再送给您们。本想，等忙过这阵子，把您和爸接到我那里，给你们再做个全身健康检查。

洁倚在母亲的水晶棺前，哭得死去活来，谁也劝不住，但，任凭她怎样哭，却怎也无法再次哭醒母亲。母亲，再也听不到，这个很遥远的声音。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洁实在不放心让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竭力劝说父亲跟他一起去。父亲把她送到了机场，说，洁，你回吧，回去后安心工作，爸没事，你放心。我在家里守着，想你妈了，就去看看她，要不，我们都走了，逢年过节，谁给你妈上坟啊？你妈多孤单啊！

洁哭了，依了父亲。

机场的大厅里，洁马上要登机了，却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安检口。

转身离去的一霎那，洁突然间看到，父亲，像个无助的孩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举着手，不停地挥舞着，昔日那个矫健的身躯，已经不再挺拔，泪光点点中，父亲的身影，一下子变得很模糊。

刚下飞机，洁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正要给父亲打个保平安的电话，却收到了父亲发来的一条短信：洁，你的包里，我给你放了两张卡，一张是你给我们的，一张是你妈专门给未出生的小外孙的。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这些年来你妈经常在我面前念叨的一句话，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几年前，她被查出得了心脏病，这就是你妈不愿意让你离家那么远的原因，你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连母亲都明白的道理，洁，读了十几年的书，却一直没有时间悟出来。

回到家里，洁抱着母亲的遗像，把那两张信用卡放在母亲的身边，失声痛哭：“妈妈，您怎么不给我长大的时间？我才三十多岁，您就丢下了我，小时候，我专心于学业，毕业了，又忙于事业，我真的还没有时间长大，没有时间想着尽孝道，总觉得，您们还依然年轻。”

室内，空气如流水，窗外，月光如薄纱。但这个声音，母亲却再也听不见，只能回荡在静寂的夜空，像流星一样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