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中考结束了，水根以全镇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县城一中。但水根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的“中师”梦破灭了！原因是，他的名额被同班一位老师的儿子顶替了！

所谓“中师”，就是中等专业师范的简称，中师生属于“中专”。20世纪80年代初，因为特殊十年导致教育荒废，全国各地需要大量的师资充实中小学校，国家决定从初中毕业生中招生进入师范就读，3年学制，毕业后分配到各地中小学任教，这些人被称为中师生。在当年的乡村，大学与中专，就是一个概念。如果有哪一家的孩子考上中专，在整个乡邻眼里也就是考上了大学，整个村庄甚至十里八村，都会引起轰动。他们的父母得知孩子金榜高中，还要宰鸡杀猪，大宴亲戚乡邻，甚至还要请来戏班唱戏或电影队放映庆贺。当他们离家去城里上学的那一天，整个村庄都会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送行。这在当年的乡村，就犹如范进中举一般，是颇为光宗耀祖的事。

对于出生在农村贫困家庭的水根来说，选择中专的优势很明显：以最快的速度最节俭的方式端上“铁饭碗”，吃上“皇粮”，进校就能保证毕业分配当上中小学教师，拥有国家干部身份。同时，还能跳出“农门”，户口从农村转到城镇，这些待遇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为此，水根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天。

…… 

第一章  从镇中到一中

（一）

东风驱散了乌云，阳光消融了冰雪，百花竞相绽放，春天到来了！

但水根的心仍沉醉在悲伤里不能自拔。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敏感、木讷、内向而又脆弱，这个新的学期对于水根来说，不啻于一场噩梦。他的成绩在镇中一直名列三甲，可进入县城一中重点班，中考成绩仅排名第八，这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他的自尊心受到重挫。他有些心灰意冷，但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至——

期中考试结束后放假前的一个晚上，班主任蓝老师说有事找他。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缩手缩脚地挨到蓝老师家门口，轻轻敲开门。他一看老师桌子上摊开的期中考试分数排名表，心里不禁一紧，于是怯怯地问：“老师，考试成绩出来了吗？”“出来了。”蓝老师一边轻轻回答，一边递过来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然后用笔敲着说，“看看吧！”这不软不硬的乓乓三个字，让水根头皮一阵发麻，他鼓起勇气赶紧找到自己的名字，不禁大吃一惊：“啊，第23名！数学54分！”一下子滑出前十甚至前二十名开外，而且数学不及格，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耻辱！水根感觉天旋地转，脚下有些踉踉跄跄。他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的眼泪，鼻子发酸，差点儿哭出声来……沉默，沉默，象死一般的沉默，屋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听不到吸气的声音……

这样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老师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数学为什么只考了这点分？要好好找找原因啊！”他从那刺眼的排名——“23”上移开眼睛，脑子里犹如一团乱麻，忽而闪现出考前的“自我鉴定”、“誓言决心”，还有同桌那嘲弄的眼光……他真想在蓝老师面前痛哭一场！“上课听得懂么？我问你。”蓝老师的问话打断了水根的思绪。“听……听得懂。”他低声回答，那声音细若蚊声，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那么，是不是方法上有问题啊！得好好想一想，找出原因来呀！”“……”水根无语。和以往的考试不同，水根从心底里怀疑极了，怀疑自己的能力，他的脑子里经常会冒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想法。难道有鬼吗？怎么会出现这些奇怪的想法？可是，真讨厌极了，怎么也赶不走它们！

……

这一夜，水根做了许许多多奇怪的梦。时而梦见父亲，时而梦见母亲，时而梦见妹妹……他觉得真对不住他们！

（二）

水根终于回到别后近三个月的老家。

父母不要水根做家务事，让他安心学习，完成寒假作业，这使得水根既惭愧又不安。父亲常年患有肺心病，不能下地劳动。望着父亲走一步哼两声的动作，他心里真不是滋味。是啊，家里太穷了，只有他才是这家里唯一的支撑和希望。要富强、要翻身，全靠他从高考中寻找出路。可是这次考试没考好，他备受煎熬，无地自容。水根啊，水根，你的雄心壮志呢？你的良心呢？难道都叫狗吃了不成！

年关岁毕，别人家忙着打年货，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煤炉炖肉”了。可是，水根的家仍是家常便饭——早上吃粥，吃粑；中午一顿白饭，炒白菜杆，青菜面汤，咸萝卜角；晚上更简单，年粑打汤加青菜，外带一钵辣炒萝卜角儿。在水根看来，还是感觉比学校强，白饭真好吃啊！母亲晚上很少吃，说肠胃消化不好，其实是为了节约粮食。水根看在眼里，鼻子又发酸了。他暗想：尽管生活很苦，但这算得什么？瞧着吧，困难只是暂时的，我要用学习成绩来回报含辛茹苦的父母，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三天后，学校寄来的成绩单被邮递员送到村部，水根的心猛地“咯噔”一下，连看也没来得及看，就胡乱捅进口袋，生怕旁人看见，仿佛有人透过信封，一眼望见那刺眼的序号——“23”……唉，水根真恨自己呀，连死的心都有了！晚上，水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拆开封面，掏出成绩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先前，家里人追问成绩单，他总是推说没发，对不起。现在呢？它就在眼前，给不给家里人看？透露不透露呢？经过冥思苦想，他认为还是不交出去最好，就让它装在心里吧！等到哪一天成绩赶上来再把它忘记！假如这次告诉家人了，被邻里塆人知道了，总觉得丢丑，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抬不起头。这样一来，回家时立下的的誓言和决心，岂不是变成了希望的肥皂泡了么？对！还是让它存放在心里吧，使自己憋着一股劲，一股狠劲，一股猛劲……警醒自己，鞭策字迹，促使自己不断进步…… 

因为家里打豆腐，水根终于用上派场了。他是这个家的半大男子汉，出力气的活儿早就学会了。早上六点钟光景，他就起了床，眼皮还在打架呢！他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走进大灶屋，推磨一气，浑身出汗了，然后去烧火，挑水，吊袋，划豆腐……有时还指导一下两个妹妹，忙得不亦乐乎。天黑了，父亲从村部杀完猪，提了一篮子猪肉回来了。家里一年忙到头，不但没有收入，反而超支好十几块！可怜一大家子，要不是母亲养了一头猪，否则真会喝西北风呢。母亲费尽心血养的那头猪，因为常常吃不饱，过秤时变成“金长”，总共也只有一百六十来斤。退过年肉，所剩六七十元，还贷款，还借款，付超支……所剩寥寥无几。看来，父亲又要为他的学费煞费苦心了！

晚上，水根觉得浑身有点不舒服，头重脚轻，浑身怕冷，饭也没吃，洗过澡就钻进被窝蒙头大睡了！深夜，更厉害了，他冷得缩成一团，头重得有如千斤磨盘，浑身无一点力气，大概是打豆腐闪了汗，感冒风寒。晚上，他做了许许多多奇怪的梦，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充满了离奇古怪荒诞无稽的影子，时而在这，时而在那，时而梦见老师，时而梦见同学，更塞满了阵阵惊心动魄的古代战场兵戎相见、马嘶人叫的战斗场面，他在梦中被惊醒，揭被而起……半夜里，他忽然高烧不止，头痛得真难受！鼻子里几乎淤塞了，透不出一点儿气了，烧得他不时胡言乱语，人如坠入九霄云端，飘魂不定。有好几次他掀开被子，以为天亮了，想起床却奈何身不由己，动弹不得，只好又躺下了……天亮时，水根出了一身冷汗，稍觉好点了，头痛大为减轻，脚也可随意动弹了，但软弱无力，醒来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母亲唤水根起来吃饭。母亲身体也不好，水根只好勉强支起身子，漱口罢，只觉得鼻孔特别难受，一捏一甩，一团血呼呼的东西飞了出来，他大吃一惊。母亲说那是“起火”了，应补一补。水根苦笑了一下，吃过饭觉得好多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有病，天知否？！水根暗自祈祷：千万千万，高考的时候不能生病呀！

没想到水根这一语成谶，不幸言中。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