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棵松
(2013-08-21 15:56:59)
瑞金往北约十五公里地方,有个由四个村民小组组合的小村,叫华屋。车入其境,始还不见,但汽车拐过一片树丛,驶过一座小桥,村子就拥至视线里了。
和别处的客家老村落一样,一些土坯房零零落落散布在山脚。山呈弓形,两边低中间高。当地人称其“蛤蟆山”是有道理的,看去确实像一只窝开两腿蹲趴在那的巨大蛤蟆。蛤蟆的“脊背”,长着一片茂密的林子。在客家,村村祠堂依坡而建,坡岭上的林子都非常葱郁,那叫风水地,树叫后垅树或者叫喉咙树,意指那是全村的风水宝地,一草一木是动不得的,所以,一般没人砍树削土,生态就尤其好。
就是在那片林子里,长着十七棵大松树,松树长了整整八十年了,主人指了我们看,果然那些松木殊然,远远能看到与其它杂木多不同之处。
主人给我们讲了那个感人的故事,八十年前,有十七个华屋的青壮。其实我知道那一年的真实情况,在瑞金和周边的苏区,村里已经没有什么“青壮”了,多的是些未成年的少年。扩红的那些日子,苏区人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苏区和红军,就没有了田没有了地没有了一切重新回到过去。毅然决然,这个词就是当年十七个后生的心理写照。那时他们十三四岁年纪,初生牛犊,意气风发。
同是五月,我所知道的历史,那时也正是禾青荷绿的时节。扩红如火如荼。蓝衫剧社的后生妹子走村串户连轴转了忙于演出,以歌喉和舞姿鼓舞前线和后方军与民的斗志。但局势不像歌舞里呈现的那么美好,不仅不好,而是十分糟糕。红军第四次反围剿虽然取得胜利,但兵员耗损严重,白军连年的严密封锁,苏区经济已经面临崩溃……显然,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已经感觉到空前的危机。但后方的瑞金风平浪静,田里禾和烟叶正是窜长的时机,绿盈田野,荷开始萌蕾开花,小荷才露尖尖角,三两点早开的粉红和玉白急不可耐地绽放了缀在浓绿间,有蜂蝶飘飞,蜻蜓更是招摇,偏喜好栖停荷尖角地方……一切与战争相隔甚远,一切都颇有诗情画意。偶尔山间古道上飞驰的快马,会让大家心上那么一颤,但连年来的战事,使后方的人民已经有了某种习惯,但最近的快马,传递的都是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就在5月的第一天,国民党部署第五次对苏区的“围剿”,纠集了数倍于历次围剿的兵力,处心积虑,精心媒划,兵临城下,苏区危在旦夕……人们显然已经不适应这一切,他们已经习惯了胜仗,红军不是战无不胜嘛?不是从此当家作主了吗?不是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薄西山穷途末路了吗?有红军在有苏维埃哩。他们听到这样的答复。他们还想问些事情,但他们终没多问。就是。有红军在有苏维埃,一切就都在,人们坚信这一点。所以,他们愿意倾尽一切保卫苏维埃保卫自己的政权。粮食、衣被、金银首饰……交公粮,卖公债……一切可以拿出的都和盘拿出。当然,前线最最需要的是兵源泉,扩红是重中之重。
十七位少年就是华屋最后的奉献。红军卓有成效的宣传手段和百姓这些年所得到的实惠,以及客家人自古来固有的牺牲精神还有祠堂的荣誉。当然,也是形势所迫。八十年前的六月六日,中共苏区中央局作出《关于扩大红军的决议》,提出“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来同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队作战”和“动员所有模范营模范赤少队整营整团加入红军”的号召,其实,早在五月二十号,红军就成立了少共国际师。大张旗鼓的扩红,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华屋仅存的十七少年,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队伍。他们胸戴大红花,但内心却很复杂,当然。荣耀挂在脸上,心里却很复杂,酸甜苦辣难以诉说……其实,他们内心十分清楚,此一去难说建功立业,甚至能否活着回故里也夫把握。那天一定是个晴好天气,但由谁最先提议的已经不可而知,十七个即将奔赴前线的少年,相约在村后的那片山地里种植松苗。这种提议至今想来寓意非凡。也许他们已经感觉到一点什么,村里出外当红军的后生不在少数,在他们之前,已经数批的本村后生奔赴前线。但从没有人在村里种树,这一回十七个后生却有了这种意愿。他们捏着十七棵松苗,悄然来到祠堂后面的坡岭,种下了十七棵松树。那十七棵树,表达了他们情思和意愿,青松不老,此一去视死如归。
十七位华家的后代,没有一个人再回家乡,但那十七棵松却栉风沐雨历雪经霜八十载。八十年过去,现在这些小松已长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我站在那些树下,想起儿时常在耳畔回旋的那段唱词,那来源于京戏《沙家浜》
那十七棵松,成了他们的象征。
人们说,十七棵松是十七座丰碑,这当然没错。但亲临其地,我却有了另一种想像。如果说蛤蟆山是张弓,那条小河是弓弦,那十七耸入云端的松难道不是十七根特殊的箭?我在想,那十七个后生当年一定想着许多,他们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想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所以,他们相约来到后垅山,每人种下一棵松。人未归来,但松却在,魂却在。松立高处,看日出日落看华屋岁月风云……
我不知道他们经年的俯瞰内心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触。
当年,瑞金是扩红的模范县,当地人民几年间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优秀儿女送往前线,华屋是个缩影。当时仅有43户的华屋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有的是一家几个儿郎慷慨从军。我们在瑞金的第二天,热情的主人专门为我们演了一场《八子从军》,这出戏说的是当年瑞金下肖区一位杨姓贫农他家八个儿子当红军的故事。苏区时期几兄弟或父子同参军的情况很普遍,八子参军,一个未回。华屋十七少年入伍,也不见一人归来。苏区时期,这很普遍。就拿华屋来说。当时仅有四十三户的华屋村,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且大多数子弟一去无回。四十七户人家烈士就有四十二个,而在华屋所属的黄沙村,四百五十三户人家中有三百零六户烈属。
无可争议的事实是,缺乏青壮劳力且又受到反动派的清洗,排挤和歧视,经济迅速跌至赤贫,生活难以为继。多年以前,我曾写过一部小说,写的就是红军走后,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以男性劳力为社会生产力的苏区,因为青壮的锐减,道德体系和经济等一落千丈。这部书虽说有很多的批评意见,但我觉得对苏区的真实,是有所呈现的,所揭示的内容,也是积极的。比如,华屋应该就是如此。男人多去从军,一去不回。以原始农耕为业的华屋人,由于缺少劳动力,生产受到极大影响,收入每况愈下,以至波及其它。甚至在此后的八十年间,一直没有摆脱贫困的魔影。没有钱,自然谈不上接受很好的教育,教育程度低,至富的条件几无。恶性循环,每况愈下。直到八十年后,华屋依然没有摆脱贫困。当年,华屋的十七个少年和赣南所有的子弟一样,质朴而单纯,他们怀着理想,揣着朴素的至富目标,谋求幸福的愿意投入战争,但他们不会想到,一切似乎并不像他们当初所瞳景。
我站在那十七棵松树下,手抚树干。仰望,树干上松脂如泪。我不敢想像那是十七位英烈的眼泪,要真是泪,我在想,他们是为什么而哭泣?
所欣慰的是,去年始,国家已经重视到赣南及其它老区的现状,出台了那个“规划”,更出台了相关的政策。我们去时,直观的变化就是一些土坯房已经推平,正准备大兴土木为村民建设一定标准的新居。县和乡的干部,蹲点或者下乡,指导村民依托烈士林周边的森林资源,大力发展脐橙、油茶、毛竹等绿色生态产业。这种产业,已经初现规模。今年,村里打算乘着土坯房改造的东风,在烈士林下建起一座休闲旅游特色文化村庄。
我很难想像几年后华屋的变化,但蛤蟆岭上的十七棵松,它们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