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江月冷】

以前种地的时候，我看见一块一块的地横在眼前，就满心犯愁。一地的麦茬，白花花的，从黄球鞋裂开的底缝里直直地钻进去，像是扎了根。它们眼见着一茬小麦长到了尽头，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方钻进去，歇息一下，继续下一年的收成。可那时我实在懒惰。我想，即便在我的地里撒上最好的麦种，也长不出任何一株饱满的庄稼。

我不喜欢种地，这样的心思一直埋藏了多年。可在一个村庄里生活，没有谁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道别人的心里如何去想这样的事，但谁家的地里要是长了几片草，总是有人摇头，说，真是可惜呀，他们怎么就舍得荒废了这么好的地。

再好的地遇到不珍惜它的人也是白搭。就像一把上好的宝剑，落在一位农夫的手里，什么用处也没有。好在村庄里总有一些喜欢种地的人。像一些老实巴交的老农，种地成了他唯一会做的事。小时候跟在祖先身后，一锨一犁耳闻目染，脑海深处渐渐就对耕种有了一种特别的依赖。其实，看看周围的人，大家不去种地又能干点什么。人养活了地，用手中的农具让死气沉沉的泥土生机勃勃。等地养肥了，又长出庄稼滋养着一个个的人。在老人心里，日子再不好过，只要守着家里的几亩薄地，总不至于饿了肚子。一个吃上饭的人才有精力去干别的事。种地，挖沟，爬墙，上树，就连每天夜里做男人女人该做的事，也终要耗费几碗稀粥的力气。

一个人毕竟年轻过，又在青春上好的阳光里一天天被日子催老。一个老实的农民，变老之前总会做出一些种地外的闲事。年轻时打架，喝酒，骂人，或到集市上逛来逛去看谁家姑娘的胸脯高耸漂亮。这些深埋在过去年月中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被人渐渐忘记。新一茬的年轻人，又继续着那些老人的过去。若是农闲，一个年轻人便整天晃来晃去，哪天又突然再也找不见他。有人说他过烦了这里的日子，想换个地方尝试新日子去了。可没过多少时日，那个人又从日子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拿着铁锨，一门心思地耕种地里的庄稼。大概他出门转了一圈，终于发现在哪里不是为了生活，不是为了吃饱自己的肚子。一明白这些道理，他立马换了一个人，从此躬身劳作，再无杂念。

在阳光的蛊惑下，一茬茬的麦子长熟落地。一茬茬的人，在季节来去的时光里开始变老。也许你早晨扛着农具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白发须然。一个人的衰老不在皱纹，而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像一块荒废多年的盐碱地，再也装不下新绿的东西。等日子一天天过薄，老去的人终于懂得藏在泥土深处里一辈子都不曾想明白的事情。泥土让一粒种子长成庄稼，养活一村庄的人。一茬人老了，又被泥土像种子一样永久收留。那是没有盛开也不会凋谢的唯一的永久。

在我种地的那几年，我无意中读到了一些村庄以外的书。在村庄寂静漫长的冬夜里，我透过村庄土墙的细小缝隙，远远地看见了外面的光亮。

我甚至固执地以为，我再不走出门去，就要老死在村庄的土地里了。我总会老成田野里的一只虫子，老成地里的一株庄稼，老成乡间小路上被人踩老的一片碎草叶子，老成村外坡地上的一座坟。老成众多村人中最不显眼的一个土色的身影，在冬日土墙的边上，眼神浑浊地沉入再也不会醒来的瞌睡。

可是，就在我终于逃离了村庄的时候，村外一块块的地却一下子荒芜了。一切就像梦里的事，最初你从一个出口拼命地向外奔跑出去，当你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终于跑到别处，哪天你慢悠悠地跺回家门，却发现曾经累倒你的无尽的劳作，却被风吹得再也找寻不见。满眼的地已经彻底荒芜。荒芜后的田野更像一片真正的土地，它们再也不是庄稼独有的家园。各色的草争涌而出，各色的虫高低吟唱。种地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包括记忆里把自己当作庄稼一样种在地里的那些老农。

大概人们终于发现在泥土里刨食的日子太过艰难。大概人们突然发现离开了土地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前些年我回老家的时候，满村的人都腰杆笔直。我看得见他们内心的欢喜。他们说，现在的人谁还种地。早些年大家把地租种出去，后来连租地的人也难以找到了。大家都去镇子上做工，能耐大的，自己开厂子，能耐小的，就到木板场补皮子，哪天下来不挣个一两百块。说到这里，就继续倒满一杯酒，说就连咱村八十岁的老人，闲暇时做个零工，一月下来也赚个七八百块。接着就问我，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这个时候，我唯一的自豪已感荡然无存。我跑来跑去，本以为自己走向了一处更好的地方，到头来却活不过一群种地的人。

虽然没了庄稼的土地比以前的土地更显绿意，但埋藏在旧日时光里的那些劳作呢，是不是也随着田野的静寂被人远远忘记。时光终让一些东西彻底消失，又让一些新的事物高高堆起。厚厚的，一个人藏在身体里远去的劳累被谁的声音轻声呼唤。一只在庄稼地里喝麦浆长大的虫子，当满地的粮食悉数烂掉，是不是还能发出暮色里动人的叫声。因为工厂的需要，村里村外的树没了，村庄光秃秃地躺在烈日下。地里的庄稼没了，村里的人活得比过去还要滋润。一片终于被人忘记的庄稼地，又睡在谁总也不醒的梦里。叫也不醒，推也不动。2014-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