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江月冷]

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留下来的打算。

我打算让自己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停留下来。哪怕成为地里的一棵庄稼，灶台上的一块烟灰，或是院子里再也长不大的树。那样我就可以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来，目睹着村庄里的人出生，再看着他们一一老去。

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天长日久地活了下来，真正成了村庄的一员。在我的面前，时间缓慢而逝，我得以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瞬间，看清周围的一切。我会漫不经心地看见树的影子从北移向南，再从南墙边一点点挪到北面。我还看见自家的狗在村路上乖巧地走来走去，又在深冬的夜里发出风一样低沉的叫声。

春天到了，就连那只狗也舒展着身子，奔赴开满了草花的田野。还有孩子，蝴蝶，都在出村的路上晃动着轻快的身影。

那时的我，会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在前一天夜里就着油灯的光亮提前修理好手中的农具。等第二天天刚刚透亮的时候，我跟在他们身后满脸带笑地走进田野。我一点点嗅着泥土的芬香，像依偎着母亲的身体。麦子成片地泛过青绿，又在阳光下成片地拔节，成片地抽穗，成片地灌浆。现在想来，能目睹一棵庄稼全部的生长过程，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从此以后，大家忘记了休息，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所有的困乏和劳累，手持农具在田野里长久地居住下来。

之后的日子，是接连的忙碌。但那样的忙碌又有什么，日子本来就是这样一天天摞起来的。平日里大家把各自的秘密宝贝一样藏在心里，却又在收获的时候一点不剩地抖落出来。我站在他们中间，我分明看见太阳穿透了每个人的脊梁，黑油油的面孔上落满了季节的颜色。他们内心隐藏已久的秘密，正是庄稼收获的场景。

我想，那一定是一年之中最让人兴奋的时刻。于是在多少年的时光里，我开始把自己寄予给这样漫长的想象。

我想象着村庄一成不变地停留下来。她再也不老。除了耕种与收割，人们再也没有繁忙的时候。大家比邻而居，闲暇之时手捧饭碗，在树下说起一段又一段最为平淡的故事。老人安坐墙边，看着孩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没完没了地玩耍。

直到现在，在被人们丢弃的书本里，我依然能够读到关于自己的一些章节。也许那只是一朵草花，一把锄头，只是关于一头老黄牛简短而平白的描述。但在我的眼里，我正身靠土墙书写着什么。尽管那时我还不懂得记忆，更不知多年以后当回忆到来时，空落落的心里又该隐藏着怎样的悲伤。可我还是在村庄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

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居住着，你早晚发现一切都像是在重演。某一天，村里有人出生了。某一天，村里的老人安静地离去。人们一代一代重复着相同的欢喜与悲伤。你终于明白，生死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就像地里的庄稼，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所以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停留下来，心也慢慢地学会了安静，慢慢守望着人们的生死，慢慢守望着春去冬来。

可在生活的道路上，我终究成了村庄的叛逆者。我甚至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何会生出离走的想法。只能说在更为漫长的一段日子里，年少的我并没有走进村庄的深处。哪怕我一度以为自己读懂了她。现在想来，谁又能读得懂谁呢。大家整日里面面相对，却始终走不进对方的世界。我甚至读不懂一堵墙的心思。读不懂一片叶子的脉络里，那些无形的悲伤与欢乐。

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一年又一年的耕种与收割中，看着满地的汗水，我发现当我把大把的种子播下以后，最终收获的竟然少年的迷茫。在一场秋雨过后，我还是推到了破损的土墙。我甚至渴望着能擦掉自己生活过的所有的痕迹。我想如一张白纸那样走出村门。我应该甩掉脚上的泥巴，擦掉脸上的汗水，应该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让那些用少年的迷茫与村庄的简朴编织的日子，烟消云散。

终于在一个村人熟睡的夜晚，我头也不回地溜出了村庄。我想在我的身后，我已擦掉了生活过的所有痕迹。直到现在，当我偶尔回乡的时候，村里的人依然叫不上我的名字。

——我知道，在我出走的时候，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偷偷地擦洗掉了。

——在村人眼里，多年以前便没有了像我这样一个人。

从此，村庄的一切在记忆中一成不变地停止了。我还没有收割完的那片苞谷，在季节的阳光下凝固着，它再也不会熟落。我没有收拾好的灶台上，依然散发着扑鼻的饭香。鸟还在树上叫着。狗还在四处寻找着自己的主人。母亲的脚，也在泛过尘烟的村道上没完没了地行走。

风刮了又刮，转眼间又多少年过去，我竟然不知道最初的离开是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我本以为离开了土地，离开了村庄，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我甚至想象着自己能在远离村庄的另一个地方，在喧华中幸福得忘记了时间。可我终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什么时候，我开始怀念手持锄头的那段年月了。我甚至怀念起烈日暴晒时全身麻辣的感觉。

多少个夜里，我一次次拨开夜的幕墙，偷窥着以往的年月：胡须花白的老人仍倚靠在墙边打盹。嬉闹的孩子仍在玩耍着旧时的游戏。春天的花，引来成群的蝴蝶；初夏的风，吹熟了遍野的庄稼。

只是在狭窄的村路上，再也寻不到与我有着相同名字、相同面孔的那一个让我熟识的人。 201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