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江月冷]

也许当人活到了一定的岁数，便不再希望别人探询自己的年龄了。这时年龄就成了一个隐约的谜，像是可以轻易解开，又像是再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关于母亲，我想我已经难以说出她确切的年龄了，尽管一年年推算开去，完全可以得出精确的数字，但我又怎么可以这样去做。大概她已像村里的长辈一样，把自己的年龄深深地封藏起来，所以我不愿再去触及这样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可日子在身边一年年过去，春去秋来，我分明感受到了在长辈身上那难以拒绝的苍老。皱纹已经成了他们全部的容颜。即便让我揭开沟壑一样的纹理，即便让我对照着旧日的相片，也难以印证曾经的模样了。是的，他们已经老去，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在一场风一场雨的侵蚀下，他们的时光已渐入黄昏。想一想，未来的道路越来越短，这又该是多么无奈的事情。

有的时候，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母亲苍老之前的模样。我甚至希望在自己的印象里，她像以前那样再也不变的停留下来。带着她从容的脚步，平整的面容，带着她的农具和稻谷，带着与乡邻说笑时的欢乐，带着劳作时的辛苦与闲散时的歌声，在炊烟缭绕的村庄里日复一日地迈开有力的步伐。可这又怎么可能。时光的脚步一去不返，多少青春故事都化做了尘土，在村庄与大地的怀抱里沉落成泥。

但是，更多时候我仍旧觉得一切像是发生在昨天，所有的场景如洗般清晰。那时，母亲总是哼着熟悉的曲调，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着。现在想来，生活的磨难没有压垮她，岁月的艰辛没有让她屈服。即便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依然表现着冷静与沉着。是的，在白色的海洋里，她从容地安排着父亲的后事，只是在人群散后，沉默地坐到夜的窗前。自然，那时我是不知心爱的人离去之后会有怎样的悲伤，我只是读出了什么叫做忍耐，只是在深夜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声的叹息。

有人说，爱是永恒的忍耐。

她把别离的苦痛悄悄掩埋起来。然后，便是成片的庄稼。成片的汗水。便是头顶上刺目的太阳。还有我，在每一个农忙季节，都亲眼目睹并参与到这样的生活里面。我与自己的母亲一起，每时每刻都承受着面向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想在黄昏的太阳渐渐落山的时候，在夜的身影渐渐把我和母亲隐藏起来的时候，我的内心甚至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绝望。可我不知在母亲的心里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但我分明看见当黎明的曙光照亮了窗台，当细碎的树影还没有铺满院落的时候，当村庄里的男人女人们肩扛农具走出家门的时候，她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往日的时候，她曾经一次次说起，说起自己曾经多么的荣耀，结婚的时候端坐在红红的花轿里在三乡五里最大的乐队班子声声不息且无比响亮的演奏声中，高昂着头颅迈进了李家的大门。她曾经一次次说起，做姑娘的时候受到过父母无与伦比的呵护。甚至连农活都没有做过一次。在外婆去世以后，她又一次次说起外婆的好处，说来说去，无非是在众多的姐妹中间，外婆最偏爱于她。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想象不出又怎么能在以后的年月里，能那样坚韧地承受住生活的磨难并在困难面前依然高昂着自己的头颅。

是的，高昂着头颅。

在往昔的年月里，我无数次的回味着这样一句话。我知道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有一种力量叫做忍耐，有一种力量叫做坚强。而我所看到的，便是父亲去世以后当家庭一贫如洗的时候，母亲仍然在村庄里不卑不亢的生活着。她从来不会把生活的困苦倾吐出来，更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奈。于是我分明觉得我需要感谢那段梦一样的岁月了，若没有那样的生活经历，我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做拼搏什么叫做考验什么叫做苦尽甘来的幸福。

就这样，我实在没有注意岁月的路上还是充满了人们难以抗衡的无形的力量。那便是时间的流失，便是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在时间的面前依然难以摆脱苍老的命运与沟壑一样的容颜。自然母亲也是如此，什么时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挺直的腰板已经弯曲，高昂的头颅也在风雨之中慢慢弯下。我实在不愿看见这样的情形，所以我更愿意让自己的目光注视着来时的方向，我无时不在呼唤着曾经的年月，我希望在记忆的道路上，能够又一次近距离地走进母亲的青春年月，再一次靠近健康的身体并获得巨大的力量。我更希望走进父亲健在的那些年月，我想童年的自己还在春天的小路上微笑，童年的伙伴正与我奔跑嬉闹并在村庄与田野的每一个角落撒满了嘹亮的歌声。

但往昔的年月真的去了，如母亲苍老的容颜伴随着村庄里那些随风而去的故事。那么，当我在岁月的路上一次次徘徊并深切缅怀着久远的过去，母亲的心里是否也正在泛起记忆的涟漪。我想是的，没有人不去怀念走失的岁月，无论岁月的路上栽种的欢乐还是痛苦。可是，我又在像母亲一样苍老的容颜上，读出了年轻人没有的安宁与从容。当一切再也不能留住，当往日的欢乐与痛苦一点不落地走进了秋天，他们的眼神里一定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那是生命的无奈过后，春草一样新生的希望。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送与了子孙，在子孙身上，他们看见了过去的自己，看见了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是的，当人活到了一定的年岁，便再也不想说出具体的年龄。这个时候，年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而一生的回味与隔代的希望，才是他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所以在老人那里，我不再计算他们的年龄，我只是在苍老的皱纹上，品读着生活的味道，岁月的悲喜。

还有我老去以后，走近黄昏的安然与母亲般和善的目光。 201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