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江月冷]

村子里住着上百户人家。最初的时候房子都是石头打基，再在上面用三合土夯出土墙。那时我小，往往玩的时候走不多远，哪怕一群孩子把脚步连接起来，也只是围着前村圈了个不大的圈。就是这样一个圈，却足以让孩子的童年充满欢乐了。

在我们用脚步圈出的这个圈里，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土房。其实在那个时候，前村的宅子与整个村庄的宅子基本一样，并无明显的差别。唯一特别的是，前村的宅子好像都有院墙。后村则完全不同了，有几家的院墙被雨水淋倒以后，再也没有修砌，怎么看都像豁牙的老人。偶尔路过的时候，扭头就能瞅见院子里的人。这样一来，院子里的人家就再也没有隐私可谈了，所有的情景都被敞开的院落留给了路人。

那时我家的院墙很是完好，就像我的童年。光亮的土墙晴天的时候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阳光，雨天的时候则湿漉漉一片，像是被谁画上了神奇的地图。这也无妨，尽管墙是土墙，头顶上却有灰色的瓦片庇护着。几年下来，因了雨水的浸渍，瓦片上竟慢慢生出了一撮撮的苔藓。再后来，母亲找来几个破碎的瓦罐种上草花，高高地放到墙头上。远远看去，院墙就精神了很多，像是围了一条好看的围巾。

可好景不长，几年过后，我家墙头上的草花还没彻底开败呢，前村这些看似结实的土墙，还是有了一些雨痕、裂痕，就连墙头的瓦片也不知被风雨搬到了哪里。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家用泥巴修补，可补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似是永远没个尽头，就有富裕的人家干脆把院墙推倒了换成砖墙。砖墙带着耀眼的红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神采焕发。伤痕累累的土墙呢，则表情黯淡，一幅灰头土脸的怪模样。某个雨夜，看着几截刚刚倒塌的土墙，母亲和父亲商量要不要借点钱也把土墙换成砖墙。但几天之后土墙还是土墙，只是在几处大的豁口处修补上了一些砖头。

以后的日子，光阴在人们手心里一天接一天流过，墙也一天天承受着风雨的折磨。渐渐的，前村的很多人家都把土墙换掉了。但那时我想，即便我家的土墙被一截截地换掉也好。可谁能想到，就在土墙一天天苍老的时候，父亲的身体也变得不好了。接连几年，尽管四处寻医，他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再后来，他干脆啥也不能干了，就眼巴巴地留在了家里。可每年的暴雨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病情而转身离去，甚至来得更加疯狂了。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夜，我分明听见屋外“轰隆”几声巨响，母亲也听见了，赶忙亮了手电去看，原来在暴雨的肆虐下，很长的一截院墙倒塌了。第二天我站在那里，发现土墙已变成了一滩泥水。泥水之外，则是敞亮的街道。

母亲到底没有让院墙就这样敞开着，后来我们弄了很多柴草垛在那里。在外面是看不到院子里的情景了，可站在院子里，看来看去心里还是像生出了一颗流脓的疮。后来的几年，又有几处院墙接连倒掉，最后父亲也跟着倒掉了。等我们送走了父亲，初中毕业的我开始出去打工。在这期间，母亲也把家里的粮食卖掉一些，终于把倒塌的院墙用红色的砖头连接起来。但拼凑起来的院墙像蚯蚓一样，终究没有别人家的院墙工整好看。就在我们手里有了些钱打算把院墙推到重砌的时候，前村的很多土房都已换成高高的砖房。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家的土房也开始苍老了，房梁什么时候已经折断了一根。日久天长，房顶上就有了一处塌陷的地方，任凭用稻草年年插补也不济事。

于是在我们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长久的打算。我们盘算着就让院墙这样存在着吧。等哪年家里有钱了，建房的时候一并换掉。可这样的想法一去多年，竟然再也不能实现。就连破旧的院落里，如今再也没有人声鸡鸣。更多时候，我的脑海里又总是浮现着这样的场景：在一场接一场的风里，一圈歪斜的院墙，正佝偻着身影如老人那样呵护着即将倒塌的土房。它的周围，是一排又一排高大的砖房。村庄的喧闹之中，又总有一股看不见的荒凉，在长满荒草的角落里疯狂地蔓延。我呢，在现实的面前却再也推不开旧日的家门，再也撵不上日子的脚步。

或许，人的一生总是走在丢失的路上。我们丢失的不只是手里的时间，还有很多。 2009-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