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江月冷]

我想，我一直在等待童年的归来。

我把自己长久地留在路上，像一个农民，眼巴巴地盯着季节深处，痴痴等待一片庄稼的丰收。

路上的人来来去去，一声接一声的脚步，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一声接一声的欢笑或哭喊。他们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我要等的人。什么时候，总有几个孩子在我身边蹦跳着走过，可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童年的影子。他们手拿新式玩具，却丝毫没有兴奋的样子。我想告诉他们，随便在脚下捧几把黄土和成泥巴，就能做出喜欢的动物。随便在草丛里捉几只蚂蚱，也能玩上半天。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们风一样地被人带走。

也许在他们心里，会有比玩耍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他们不能像我一样，成天无所事事地把大把的时光扔在等待的路上。他们得向着更远的目标前进。在人的一生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大事催促着人们。哪怕他们也不知道前方到底会有什么吸引着自己，但那是人们纷纷奔赴的路途。是一条大道，脚印连着脚印，比任何一个集市都要热闹。

人群涌动，等待的路上我等不到要等的人。

难道我要等的那个人，在几岁的时候，玩着玩着就跟着一只调皮的猫翻过了院墙，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把童年丢到了何处。也许，他只是跟着一条心爱的黑狗在某个春天穿过了村外的田埂，之后便被一片陌生却好看的黄花吸引住了，然后又在一只蜜蜂的呼唤下，走来走去竟然走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母亲殷切呼唤的声音。

但村庄的烟囱还在冒着青烟。一天的活计已经干完。灶台上的饭菜还在热着。之后家里的人静坐一起。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因为他们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于是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等来一个个黄昏，一个个夜晚，等来土墙上黑黢黢的成片的影子。很快，人们就被这片巨大的影子遮挡住了，黑夜中再也不见彼此的目光。可那些目光还在，它们早已穿越了陈旧的院墙，走在寻找的路上。否则，为何就连严寒的冬夜，村路上也会响起声声不息的狗吠？到底是哪个夜行人不小心打碎了寂静，让昏沉的梦境也不得不苏醒过来。

就这样，我像一个留守村庄的人，日日等待。等来一个个陌生的日子，等来二十岁那年的自己，三十岁那年的自己，四十岁那年的自己。可我实在不知这样的等待还有什么确切的意义。也许那个出门的孩子已在别处偷偷长大，他已生长得忘记了过去。他身边是成片成片喜人的庄稼。他手握镰刀，正沉浸在丰收的年月里不能自拔。他富裕得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向来时的路上看上一眼。就连他身边的那只猫、那条狗，也在一片漫长的时光里沉沉睡去。它们一个个都活到了崭新的年月里，彼此再也不通信息。

但我知道，总有一些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和我一样等待着什么。

他们在漫长的日子里把等待看成了一生的大事，且一点点隐藏起来，藏得深而不露。在他们心里，眼见着日子推开院门，把四季的风带来，把喧闹的人声、狗声和寂静带来。人们安静地坐在板凳上，什么话也不说。但他的心里总有一些想法，那就是等待。难道在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些走失的人？你说不明白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更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走失的，可活着活着，你还是觉得身边似是空空地少了一些什么。然后是长久的顾盼，长久的寻找。然后，你总算抽出点时间到地里望几眼庄稼，看看麦子还在，稻谷还在。后来你不放心，又在村庄的土路上慢慢地走上几个来回，村里的黄牛和农具却啥也不少。你终于发现，哪怕村庄里的人来来去去，数来算去却总是一样多的人。以后的日子，你不得不惶惶度日，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丢失了什么，可你又那样确切地告诉自己，丢失的过程那样隐秘，隐秘到让人再也数不清身边的年月。

这样的等待，就像童年的自己。那时每个黄昏我都眼望村外。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等待暮归的父亲。我在等待他满头的草花和沉闷的咳嗽。我会跟在他的身后，看他默默地推开风中的院门。他会把锄头轻轻竖到墙角，然后使劲地拍打身上的土灰。那样我会觉得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让人满意的结果。可在我的印象里，不大说话的父亲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饭后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目光向着不为人知的深处。那是他的秘密，别人的秘密永远不会走近我。

后来，我以为父亲走后，我的等待也会随之结束。我再也不用等待暮归的脚步了。从此以后我将安心地玩耍，再把自己的日子打发得有滋有味。可等待也会发芽。就像地里的庄稼，今年的丰收被人悉数收进了粮仓，新的一茬却在村外的地里长成另一年的庄稼。于是等待的年月变得更长，无边无际。我空空地望着院门，望着暮色下一个个归家的身影，却再也不知父亲的脚步落在何方。

现在，我还在等待那个走失的孩子。我知道，他带着我的童年不知玩到了何处。可为何二十岁的自己，三十岁的自己也瞬间不见了？难道童年在遥远的地方终于发出了一声呼喊，他们便着急地奔了过去，然后大家团聚一起，把我孤零零地扔在了等待的路上，让我再也猜测不出他们究竟在岁月的远处辟出了怎样的家园？但我不会放弃这样的等待。在等待的路上等了太久，我还要日日地等待下去。哪怕等待将耗费人一辈子的时间。即便在那些路人的心里，谁又敢说没有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在行走的路上，他们暂时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身后的道路上，还有一些陈年旧事等着让他们怀念。

所以，当我等待童年的时候，说不定童年也在年月的某个地方，默默等待远走的我归来。只是荒废在日子里的道路太过长久，遥远的距离让我们再也不能相逢。哪怕我们真的遇见了，彼此之间却不再相识。而我，只能耗费一生的时光空空地等待。等来一年年的风声，一年年苍老的自己。以后的日子，我还要把更多的时光留在路上，像一个农民，眼巴巴地盯着日子的深处，痴痴等待一片庄稼的丰收，一个人的归来。而我身边的道路上，每一个来去的人影，一声接一声的脚步，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一声接一声的欢笑或哭喊，说不定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长为另一场年月里不知的等待与回味。 2009-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