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家族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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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捧一把黄土就是家》系列 |
[作者:西江月冷]
我想,我一直在寻求某种可行的方式,靠近我家族中的那些女人。
是的,家族中的女人。但我知道,这里所说的女人,一定不是生活中我说熟悉的那些女人们。如我的母亲,姐姐,或我家族里诸多的伯母、婶子们。或应该更远一些。至少应该让我知道“家族里的女人”这样一个有点大的题目背后,必定包含着我不知的更远一些的秘密。而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伯母、婶子们,则在我的生活中那样熟悉且真切地存在着。我亲眼看见她们的劳作、悲伤和喜悦。或者说,她们也目睹着我的出生和成长。而那更远一些的女人呢?如隔辈的奶奶们,即便我的亲生奶奶,也终在我的心头注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我所探求的秘密,大概只能从我身边的女人那里得知。她们勤劳善良,不但具备很多村里的女人共有的特点,又总多了别人没有的特性。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是有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的,他们说,甚至我们自己家族的女人也如此说起:在张村,李姓的女人是长寿的。自然这样的长寿在其他姓氏的女人里面也有,而接下来,更关键的一句话则是:我们家族里女人们的长寿,却是和我们家族男人的命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一来,长寿这个词语就多多少少包含了一点特别的味道,甚至满是神秘。难道真如别人所说,她们的男人早早地走了,却把自己的寿限留给了她们?让她们得以更为长久地活了下来?小的时候,对这样的说法我甚至有了一些恐惧。而这样的恐惧必定是关系着自己的未来的。身为李家的男儿,是不是也最终如自己的男性祖先一样,将无法日久天长地攥住手中那生命的细弦?
或真的如此吧。或在那遥远且我所不知的雾一般的年月里,李家的男人真的短命。而这样的生命之短,又那样确切地一次次成为现实。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我所见过的爷爷辈的祖先,确实屈指可数。或再确切一点,我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甚至在父亲的记忆里,爷爷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尽管自己的奶奶也在我出生之前走掉,可据说奶奶的年岁整整比爷爷长了一倍。难道爷爷真的三十多岁就死去了?难道这真的是一个不能更改的事实?然而一切又那样确切。至少在五十几岁就死去的父亲身上,这样的结论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而爷爷辈的男人们,在我小的时候,最终不过给我简单地留下了三两个人影,且一直那样模糊地藏在生活深处。又如影子,整天躲在暗处,只满是惶恐地张开了一双双眼睛,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隐隐地告诉我:他们还在。是这样的,他们还在。而在偌大的李姓家族里面,我所见过的爷爷,准确一点,至多不过两人。好在他们都是爷爷的亲生弟弟。一个就住在我家后面不远的旧宅子里,可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多少清晰的印象。或即便见过多次,也难以让我把他和诸多的亲情联系起来,所以更多的则是忘记。因为他与爷爷不但不是一个母亲,而且他看上去又那样年轻,怎么看都没有爷爷辈应有的老相。我的二爷爷呢?那个和我有着更明晰的血缘关系且在我小学时还一直活着的人,那时又在哪里?
说来奇怪,关于二爷爷,我也只见过几次,却留有印象。即便这简单的几次,也总是在村庄的大街上。那时正是冬天,他便背着那顶叫做地主的重重的帽子,每个清晨都像一个被装在了套子里的人,一身黑衣,把身子窝成一团,似是永远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扫帚。是的,我们路过的时候就远远地看着,在同学们的话语中我甚至忘记了在我的心里还应该喊他一声爷爷,而进入脑海更多的则是地主这个词语。后来,带着孩童的困惑,我一次次问过母亲,那时的地主都有多少地?还有那个人,是的,那个扫大街的老头,他们做地主的时候都吃些什么,是不是像电影上描写的那样奢侈。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大概地也不多吧……许是只有几亩。说到这里,母亲似是又极其肯定地对自己说,是的,顶多只有几亩。至于他们平时到底吃些什么,母亲却再也答不上来。好在这样的疑问最终还是得到了解释。后来没几年,二爷爷去世了。有一次,母亲似是终于走进那个小院,攥着二奶奶的手,很是小心地问起。二奶奶回答的口气却又那样的平静。母亲回来后告诉我,还记得你问过的那个问题么?我说啥问题呀?母亲说你大概不再记得了,前几年你不是问我地主家都吃些什么。他们呀,其实生活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好,也就是每顿有得吃罢了。
说到这里,自然要说到那个在二爷爷死后又活了多年的奶奶。在二爷爷死后没几年,政策也变了。似乎整个乡村的太阳也明亮了很多,而之前的那段岁月再也无人提起。因为岁月早把日子推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往日的一切说着说着就像突然没了影儿,二奶奶在我心中却仍旧是一个谜。可我还是能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的,瘦瘦高高的一个老女人,总穿一身素色的大襟褂子。已白的头发又梳理得很是利落,整个人也清清爽爽的干净。只是二奶奶仍很少出门,或根本就没有走出过家门。所以当我走过那家院子的时候,也不过匆忙地看上一眼,然后逃也似的走掉。或只有过年的时候,我才不得不跟在母亲身后过去拜年。却是她的话仍旧不多,只简单地招呼一下我们吃点糖果,就再次坐到二爷爷留下的那把褪尽了桐油的老式椅子上,神态又那样安静。自那之后,记忆像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脱了节儿,或一年一年我又少去拜年了。而关于二奶奶,也终究成了我远去的童年中一个不解的谜。在她的心里,是否隐藏着久远年代里别人不知的喜悦和忧伤?那么,为何她又总是让自己呆在那间破旧的老房子里,甚至连阳光也不晒上一晒?她那样安静。可别人的日子,又怎么能真正关联到自己的生活呢。如在背负着地主帽子的那些年月里,她和二爷爷都在想些什么,或生活又给了他们怎么样的内心感受。所以,哪怕我近距离地见过她,她仍像一个旧日的影子那样,在我脑海里忽远忽近地飘着。直到不知哪一年到来,直到我再次回到村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应该叫做二奶奶的人。
现在看来,或长寿这个词语终是生命长度的一个对比吧,或比男人长寿的李家女人们,也不能真的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个个长命百岁。所以在二奶奶死后,再过几年,李家耐活的奶奶辈的女人就只剩下了一人。而对于这样一个李家年岁最大的女人,我是能让记忆更为清晰一点的。因为不单是我,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最终成了李姓家族女人长寿的一个标志。如今呢?如今她是不是该有一百多岁了?或已活到了一百零四?一百零八?谁又知道呢,就连问她的时候,她自己也活得忘记了年龄。而她的子孙们,也在长久的年月里把她的年龄数成了荒草。是的,荒草。或生命的过程里,任何时候都长满了荒草。只是这样的荒草有时候茂盛一点,有时候稀疏一点,或什么时候又与庄稼一起存在。我想,这样的荒草在她的岁月里是一定在的。因为相对于二奶奶,她孤身的日子更要漫长。我甚至根本就搜寻不到她家男人的蛛丝马迹了。而在父母的言谈中,也难以找出关于她丈夫的任何故事。他们家的历史,一切都像从她那里开始的,一个女人,从一开始便成了身后几十口人唯一的记忆源头。
我应该喊她大奶奶。尽管我数不清她与我们在支脉关系上到底多近多远。也许她和我的亲奶奶该是叔伯妯娌吧。但无论如何,往上推五辈,所有的李姓家人注定是一个祖宗。这样一来,支脉的远近也就显得不再重要。而重要的,是她与我们家住得更近。若我出了门向北看,碰巧就能清楚地看见坐在门口的她。而距离的远近,很多时候又能左右亲情在孩子心中的距离。或人住得近了打交道就多,和她住在一起的三媳妇也便经常到我家找母亲做做衣裳,说一说话。这样,哪怕那时我年岁还小,也对她们家的事有所听说。说是说了,但关于老人的话语无非是一日三餐地照顾,而老人之前的生活经历呢?怕是她的媳妇也不知晓。现在算来,即便在我懂事的时候,老人也该有七十岁左右了。有时走进她家,北屋西头紧靠着磨盘的那扇门前,就停着她苍老的身影。七十年的长度,任什么事物都摆脱不了岁月的雕刻,她已满是皱纹,眼睛也已浑浊。老人的话呢,自然也不多,只安静地坐着,时不时翕动一下塌陷的嘴巴,像咀嚼着什么。只是那时母亲说,她好像还能偶尔做一点针线。
以后的日子转眼即过。也许当人老之至老,周围的人看着看着,就不再注意了。她呢,不知不觉中就像一个雕塑摆在那里,春夏秋冬似是永远不变样子。只是后人想起的时候,说起的时候,不得不说李家的女人就是这么耐活。自然随着年岁的增大,老人是越来越安静了。可老人的安静终是要被打破的,那就是每年一次的春节。按乡村的风俗,拜年是要从辈分最高、年岁最大的老人开始的。而每一辈人,拜年的时候又各自分开。这样大奶奶的屋里就少有的热闹起来。围着火盆的老人,也终慢慢抬起头来,却脸上依旧左右不了更多的表情,便翕动着嘴,把口中的话语半天一字地吐出来。我想,那时她是不是该充满了幸福?本家的子孙一个个站在面前。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对她来说又怎么能够分辨得清楚?
对我来说,老之至老又是什么概念呢?也许日子早就过得可有可无了,也许就连身后的记忆也被时光彻底抓走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日日埋没在往日的老房子里,守着她那辈人最后一块生命的界碑。而生命的谜又在于此。正是这样,她却至今还好好地活着,甚至连一般的病痛也没有,一度活得让我们这些后人忘记了她的存在。或生命本身就是一份存在吧。或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家族的女人,关于我的奶奶们,也只能让我这样远远地望着,如望着一块不倒的界碑。而界碑背后的故事,大概也只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既然岁月让她们把旧事一件件藏起,那么,任我寻了再寻,便再也不知。咳,家族中的这些女人。 2009-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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