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别人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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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捧一把黄土就是家》系列 |
[作者:西江月冷]
大路朝西,背影向着东面。 八米宽的道路,只能容得下两辆并行的车。目光也向西,只要走出几十里路,过了西山,就到了城市。背影的方向也是如此,也有一个城市,车从几十里开外的地方冒着浓烟一路奔来,在你身边打个影儿,撒下一鼻子好闻的汽油味儿,再在不远处的小站停上三五分钟,就沿着笔直的道路,消失到了向西的目光里。
这是我小时候对村北那条道路的印象。对于我来说,城市就是路的两个终点。路应该在那里停止,或是到了终点再折返回来,如此往复。至于城市更西,或城市更东的地方,我难以想象,那是儿时的一片空白。站在两个城市之间,人的脚向哪走,都向着繁华。可人偏偏就定在了庄稼地里,眼睁睁看着祖先挑一副泥做的扁担,在村路上走。呆得久了,就有一些人耐不得四季不变的穷日子了,就想出去看看,或是期待着在城市的旮旯地里永久地居住下来,或是见识一下村庄之外的景色。
多年以前,我就发现有人走出了村庄,贼一样逃出去的。那时,他们家里的老人还在,正歇了工蹲在柴垛旁吸烟呢,孩子也在,老婆也在。他们在西边或东边的城市里悄没声地混上一段日子,再在某个夜晚偷偷地回来。黑灯瞎火的,撂下兜里赚来的几张钞票,与老婆紧赶慢赶地亲热一回,觉也睡不囫囵,就趁着天还没亮,急匆匆往回赶了。而门口的老婆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城市的方向,掰着指头算计着未来。在他们眼里,村外的田里实在打不出多少粮食来了,即便有了丰收,也难以解决紧巴巴的生活。鸡屁股眼里抠钱的日子,实在让人无奈。
后来,村北的大路宽阔了很多,目光距城市的距离也就短了一些。眼见着进城的人多了,况且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也不躲人。远远望去,他们的脸上甚至多了一种叫做洋洋得意的东西。村里的人就看,从头到脚地看。就见人家只是进城几年,身上的衣服新了,嘴里的香烟也换了,精神头十足,再也不是往昔那个被日子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汉子了。几年的光阴,这些人就把村庄上百年的老规矩彻底地打乱了。接下来的结果是,年轻的汉子接二连三地跟着走出了家门。这样也好,只要不把地里的庄稼荒了,走再远也行。而村庄的样子,很快也得到了改变。土房子一座接一座地消失,人们的脸色一日接一日红润。眼瞅着城市是个好地方,村里的女娃就嘀咕开了,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就想着是不是也要出去闯闯。可村庄不认这个道理,老人说,女孩子家家的,要力气没力气,要能耐没能耐,进了城凭啥子赚钱。
村庄里最早进城的几个女人,后来就成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她们先是向西,后是向东,却都不在路的两头。见过她们的人说,人家打了个弯,向着更远的地方去了。这让全村的人都有些困惑。就有人说,能耐再大,终究是个女人,女人就该在家好好呆着,没有这么疯的,看吧,早晚得老老实实地溜回来。其实女人进城,进的是更大的城市。三五年过去,没有回来。村里的树下可就热闹了,人们时不时地猜测着她们的行踪。就有老娘们说,她们到底在外边做些啥呢?我思来想去,除了身体,她们还有什么,会不会是干了那啥?旁边的女人就大声地笑,胸脯跟着乱颤:是呀,要不是做那种事,她们怎么会干得那么上瘾呢。这样的疑问在一次次的猜测中,最后就像真的一样了,逐渐在人们的脑海里被确定了下来。等时间又过去几年,那些出门的女人总算回了家门,看着她们脖子里的项链和时尚的卷发,人们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了。
日子终究能磨灭一切,包括所有的猜测和推断。树影从西向东,日头落了又落。接下来,人们也就渐渐地没了最初的兴趣,倒是私下里羡慕起别人的日子来。某个夜晚,女人就在被窝里和男人合算着是不是也进城看看,好歹赚点钱添补家用,男人正哼哧哼哧忙着,也顾不上答话,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也许什么事情只要有了开端,之后也就注定蔓延开了。对于村庄来说,也是如此,人们走出土地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再后来,村里的女人也就跟着男人进了城,大家见怪不怪。甚至到了农闲季节,若是看见哪家的男人女人闲在了家里,倒是有老人大声地问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咋就没有进城打工弄俩钱呢?
那一年,我也进了城市,依旧沿着村北的那条道路。那一刻,我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小的时候,我在自己的目光里,满怀憧憬地看着远处的城市。我觉得脚步一旦离开了村庄,城市的繁华就属于我了。我可以两手不粘泥地让日子好转起来,在成片的楼群里,收获自己的庄稼。可以后的日子呢,短暂的新奇并不代表一切,我还是渐渐地厌倦了,我甚至觉得生活在水泥构筑的世界里,总是让人喘不过气来。转念一想,我在城市里混着,好歹还有一个栖身之地呢,可那些进城打工的民工呢?他们是不是一定要在日头落山的时候,着急地走回家园,之后喝几杯白酒,把一天的疲劳隐藏起来,用轻松的表情,将城市的繁华带给自己的家人与村庄?可我明明看见,正午的时候,他们还就着咸菜啃过了几个馒头,然后找一棵大树,或是在无人的道旁,身下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鼾然而睡。
我猜想着,也许在他们偶然飘过的梦里,村庄才是更大的城市。只是对于守在村庄里的人们来说,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像在庄稼地里忙了一辈子的老人,也难以明白一棵稻谷的心思。2009-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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