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般秋雨盦随笔

[清]梁绍壬 撰

余中表兄晋竹梁君，以宰相之华胄，膺孝廉之巍科，等身读书，偻指数典，膏肓箴乎经疾，然疑订为史评，凡夫《北梦琐言》《西京杂记》《诗人玉屑》《艺苑金针》以及《七箴》《真诰》之编、《五灯》《珠林》之册，靡不参同结契，考异名邮。陋小说于黄车，约条钞于青简。入张公之室，记事拈珠；登康生之堂，剧谈著录。成《秋雨盦随笔》若干卷。

予受而读之，轧轧乎锦线之抽机，磊磊乎星徽之溢目己。综其全旨，约有四端：一曰稽古，则《经典释文》之遗也；一曰述今，则《朝野佥载》之体也；一曰选胜，则模山范水卧游之图也；一曰微辞，则贬愚订顽徇路之铎也。

夫田敏白及，识物昧其名；【凤麟按：《宋史》卷四三一：“敏虽笃于经学，亦好为穿凿，所校《九经》，颇以独见自任，如改《尚书·盘庚》‘若网在纲’为‘若纲在纲’，重言纲字。又《尔雅》‘椴，木槿’，注曰‘日及’，改为‘白及’。如此之类甚众，世颇非之。”】杨修赤泉，论族紊于系。或目骇豹文之鼠，或口呿同穴之鵌，道鲜通津，佩无迷谷。君则画疑在掌，藏慧以胸，辨子尾之铜盘，搜比干之墓碣。奥如羊续，不误于枤枝；博如马迁，无讥于尸口。岂非事求其实而解别于常乎？又若见殽蒸而不知，问鲁壶而莫对。人非稷嗣，孰究朝仪；地限伧荒，徒工野录。君则沐浴乎家泽，晋接乎祖庭，登多宝之船，咳唾无非珠玉；入众香之国，薰陶尽是旃檀^[]。故能掇英拾华，吐糟弃粕，总四朝之闻见，通万国之语言，绍《矢音》之遗芬，（文庄公集名《矢音》。）演《瞥记》之馀绪。（谏庵先生有《瞥记》。）韩家经纬，王氏璠玙，吾于此书，信其济美矣。今夫龙门之作，因阅历而始奇；东坡之文，引江山而为助。士有心通八极、身局一隅者，其所撰著，不过瓮牖之闲评，枫窗之小牍己耳。【凤麟按：宋袁文有《瓮牖闲评》八卷，又无名氏（据内文知作者姓袁）有《枫窗小牍》二卷。另宋叶绍翁有《四朝闻见录》五卷。】君则近游吴市，远适燕郊，徘徊善卷之山，回溯羚羊之峡，盖吾舅氏宦辙所至，君每从焉。借官舍以作书堂，采土风而襄县谱，登高克赋，遇物能名，具升岳浮海之才，为凿险缒幽之致。方音辑去，轶事探来，贤俊咸接其履綦，草木亦助其馨逸。其情畅，其兴豪，此所以纵吻生涛，把金杯而跌宕；锯辞落雪，捉麈尾而流连也乎？至于五门嚄嚄，闻马舍之猪声；三台峨峨，贡虞卿之虾鲊。往往诮深郑酤，毁甚滕屠，矜对镜之青矑，吐烧城之赤舌。君则无心玩世，有意牖民，不删寺人孟子之诗，窃比公是先生之记。而或谓雕刻世态，有干天和；摹绘物情，微伤厚道。是又未知草能指佞、角善触邪者，固不能学味道之模稜，等魏公之娬媚也。

嗟乎！秋无可梦，一灯黯淡而摇青；雨最能愁，万叶凄凉而坠碧。君之书成而君之身杳矣，又况双双鹣翼，听冷月于泉台；（君配蕉卿黄夫人撰有《听月楼诗》二首^[]。）藐藐凤雏，少孤星于曙后。极才子伤心之遇，为文人薄命之尤。蚕吐馀丝，蠹留剩字，又曷禁拔剑斫地、把笔问天也哉！昔先兄为外大父刊《左通补释》，今予拟为君刻所著述，而以是编先之。零章断简，虽难侔武库之珍；选义考辞，要无愧杂家之作。览之者爱其记丑而博乎，吾恐畏甚口而适适然惊且走也。道光十七年太岁在丁酉夏五月朔，表弟汪适孙拜序。【凤麟按：此以《丛书集成三编》本为底，校以中华书局庄葳校本（底本系光绪十年钱塘许氏吉华室重刊本）。】

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一

钱唐梁绍壬应来甫 纂

咏物诗

近时诗家咏物，钩心斗角，有突过前人者。扬州张喆士咏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辱，北地无山妇女愁。”长洲女士陶庆馀咏鹦鹉云：“一梦唤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汉文章。”皆合两典成一联，而雄浑独绝。胶州李霞裳进士咏甘草云：“历事五朝长乐老，未曾独将汉留侯。”题外使事尤奇而确。仁和周南卿茂才咏钱云：“眼孔小于穷措大，面形团似富家翁。”尽相穷形，嬉笑怒骂皆有。钱唐卢小凫布衣咏夹竹桃云：“佳士性情原烂漫，美人消息总平安。”隽妙之思，令人意远。又相传有咏新月句云：“映水有钩鱼却钓，衔山无箭鸟惊弓。”可谓刻画入神。至吴江郭频伽明经咏诗筒云：“之子远行少鸿雁，美人赠我有琅玕。”则如羚羊香象，微妙不可思议矣。

周诗多韵少韵

《周颂·烈文》篇末多一韵，《天作》篇末少一韵。仁和范茂才景福云：移“呜呼前王不应”六字于“子孙保之”之下，则两篇皆叶韵矣。二诗相连，盖误简也。说甚精确，具见读书细心。

桑中诗别解

《鄘风·桑中》一篇，《小序》《集传》皆以为刺淫而作。仁和李海匏学博光彝云：此戴妫答庄姜之诗，所以报《燕燕于飞》一什也。其曰桑中、上宫、淇上者，皆当日话别送行之地也；其曰孟姜者，谓庄姜而言也。下二章曰孟庸、孟弋者，庸与弋皆姜氏同姓之国，因怀庄姜而兼及当时之媵妾也。其说甚新。海匏五经皆有著作，今殁后，不知稿尚存否。

张船山诗

张船山太守问陶尝于吴门密蓄一妾，于其夫人游虎邸时，故使相遇于可中亭畔，晤谈许久而夫人未之知也。太守赋诗云：“秋菊春兰不是萍，故教相遇可中亭。明修云栈通秦蜀，暗画蛾眉斗尹邢。梅子含酸都有意，仓庚疗妒恐无灵。天孙冷被牵牛笑，一角银河露小星。”韵人韵事，足为山塘生色。

集对

家大人尝集一楹联云：“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前身陶彭泽，后身韦苏州。”以东坡诗封祢衡传，天然比偶，惜无人能当此语者。

张仙

吴县蒋国源题孟昶像云：“锦江花草化春烟，蜀主风流绝可怜。嬴得美人怀旧宠，赵家宫里祭张仙。”按：花蕊夫人入宋，私绘蜀主孟昶像祀于宫中，太宗见而问之，诡其辞曰：张仙，云祀之可以宜男也。

瓯北控词

赵云松观察戏控袁简斋太史于巴拙堂太守，太守因以一词为袁、赵两家息讼，并设宴郡斋以解之，想见前辈风趣。其控词云：“为妖法太狂诛极难缓事：窃有原任上元县袁枚者，前身是怪，括苍山忽漫脱逃；年老成精，阎罗殿失于查点。早入清华之选，遂膺民社之司。既满腰缠，即辞手版。园偷^[]宛委，占来好水好山；乡觅温柔，不论是男是女。盛名所至，轶事斯传，借风雅以售其贪婪，假觞咏以恣其饕餮。有百金之赠，辄登《诗话》揄扬；尝一脔之甘，必购《食单》仿造。婚家花烛，使刘郎直入坐筵；妓宴笙歌，约杭守无端闯席。占人间之艳福，游海内之名山。人尽称奇，到处总逢迎恐后；贼无空过，出门必满载而归。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凡在胪陈，概无虚假。虽曰风流班首，实乃名教罪人。为此列款具呈，伏乞按律定罪。照妖镜定无逃影，斩邪剑切勿留情。重则付之轮回，化蜂蝶以偿夙孽；轻则逓回巢穴，逐猕猴仍复原身。”其罗织之词，虽云游戏，亦实事也。

诗值五千金

江南昔有贵公子，年少登科。乃翁故膴仕家居，于其公车北上，以五千金遗之。公子赋性不羁，楚馆秦楼，一路挥霍，比至京师，已囊空若洗矣。兼以抱病不得入场，嗒焉若丧，称贷而归。翁初怒其不肖，欲诃责之，及还家，首搜行箧，见诗稿中有二句云：“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翁且怜且喜曰：“得此二句诗，则五千金花得值也。”公子次科旋中式，入词馆。此可为花柳诸公作一段佳话，今则无此撒漫浪子，并无此跌宕诗人矣！

秦良玉词

尝于友人斋中见悬秦良玉小像一帧，上钱谢盦先生枚题《金缕曲》一阕，风流悲壮，殆罕其俦。其词云：“明季西川祸，自秦中飞来天狗，毒流兵火。石砫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早料理夔巫平妥。应念军门无将略，念家山只怕荆襄破，妄男耳，妾之可。蛮中遗像谁传播？想沙场弓刀列队，指挥高座。一领锦袍殷战血，衬得云鬟婀娜。更飞马桃花一朵，展卷英姿添飒爽，论题名愧杀宁南左。军国恨，尚眉锁。”

二名偏称

今人二名者，往往于笺牍中单称一字。按晋文名重耳，而《左氏定四年传》：祝鮀述践土之盟，其载书云：晋重鲁申。昭二年，莒展舆奔吴，而《传》曰：莒展之不立。又《晋语》曹僖负羁，称叔振铎为先君叔振。则割裂之称，由来已久，马迁、葛亮，其滥觞耳。

衖堂

今门屋边小径，俗呼衖堂，应是“弄唐”之讹。宫中路曰弄，庙中路曰唐，字盖本此。【凤麟按：《尔雅释宫》：“宫中衖谓之壶，（巷閤间道。）庙中路谓之唐，（《诗》曰：中唐有甓。）堂途谓之陈。（堂下至门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