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一)
(2018-09-27 15:24:52)
标签:
文化 |
浮生六记
清沈复
重刊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因缘,容我在此略说。我幼年在苏州,曾读过这书,当时只觉得它可爱,而未审可爱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转数年,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已荡为烟云,即书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汩没在记忆后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读时的情趣来。他们各有一部,——颉刚的是《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因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易得我的欣赏。而且这书确也有迷眩人的魅力。我们想把这种喜悦遍及于读者社会,于是便把它重印。在去年十月,我在《文学》上发表一篇《拟重印<浮生六记>序》(即序一),后来又就本书所载事实之年月可考者,排比成一年表,将伯祥的独悟庵本(是本书的初印本)校勘标点。这书颇觉灿然可观,遂由朴社刊行。这就是重印本书的一段因缘。
去年做的那篇序,自己很不惬意,因它只发挥了一大堆读后对于家庭、社会的杂感,并未曾将《浮生六记》的精英撷出。做序本不容易,如复说书中所有,读书即可,无劳看序;如另说一番闲言闲语,则书自书序自序,何以见得定是这书的序呢?所以在这书实行重印时,我另外写上一点,以弥补从前的缺憾。
《浮生六记》的作者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这一点很可注意。统观全书,无酸语,无赘语,无道学语(《养生记道》已佚,不敢妄揣),风裁的简洁,实作者身世和性灵的反映使它如此的。我们何幸,失掉一个“禄蠹”式的举子,得着一个真性情的闲人。他因不存心什么“名山之业”、“寿世之文”,所以情来兴到,即濡笔伸纸,不知避忌,不假妆点,本没有徇名的心,得完全真正的我。处处有个真我在,这总是一篇好的自叙传,又何烦我斤斤以告诸君呢?
文章事业的完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却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自不合事实。无论那一样事情的发生,并没有简单的,又何况于文艺的创作呢?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言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千雕百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凤麟按:原误“公”。】开的图画,【凤麟按:黄庭坚《王厚颂》:“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他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绝非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辩别的罢。
一九二三,二,二七,杭州城头巷。【凤麟按:此序录自民国十三年杭州西湖俞楼霜枫社版《浮生六记》,俞平伯序有二篇,此其二。此书正文以丛书集成三编第67册所录《说库》本为底,网上另得民国二十二年大中书局本、1980年江西人民出版社本,据以参校。】
管题词
刘樊仙侣世原稀,瞥眼风花又各飞。
赢得红闺传好句,秋深人瘦菊花肥。
【凤麟按:原注:君配工诗,此其集中遗句也。按:《闺房记乐》记陈芸有句云:“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此或为变体,抑为管氏檃栝,盖喜而不舍也。江西本“花”误“梨”。此本由繁转简,人不识字,遂多讹误。】
烟霞花月费平章,转觉闲来事事忙。
不以红尘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
坎坷中年百不宜,无多骨肉更离披。
伤心潜下穷途泪,想见空江夜雪时。
【凤麟按:“潜”字,霜枫本、大中本并作“替”,江西本“潜下”作“下潸”。】
秦楚江山逐望开,探奇还上粤王台。
游踪第一应相忆,舟泊胥江月夜杯。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凤麟按:“偶”字,霜枫本、大中本并同,江西本作“偏”,盖不识字也。】
白雪黄芽说有无,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休向嫏嬛问素书。
——阳湖管贻萼树荃
潘题词
是编合冒巢民《影梅盦忆语》、方密之《物理小识》、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记》诸书,参错贯通,如五侯鲭,如群芳谱,而绪不芜杂,指极幽馨。绮怀可以不删,感遇乌能自已?洵《离骚》之外篇,《云仙》之续记也。向来小说家标新领异,移步换形,后之作者几于无可著笔,得此,又树一帜。惜乎卷帙不全,读者犹有遗憾;然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固已深矣!
仆本恨人,字为秋士。对安仁之长簟,尘掩茵帱;依公瑕之故居,种寻药草。(余居定光寺西,为前明周公瑕药草山房故址。)海天琐尾,尝酸味于芦中;山水邀头,骋豪情于花外。我之所历,间亦如君;君之所言,大都先我。惟是养生意懒,学道心违,亦自觉阙如者,又谁为补之欤?浮生若梦,印作珠摩,(余藏旧犀角圆印一,镌“浮生若梦”二语。)记事之初,生同癸未,(三白先生生于乾隆癸未,余生于道光癸未。)上下六十年,有乡先辈为我身作印证,抑又奇已。聊赋十章,岂惟三叹。【凤麟按:潘麐生,名钟瑞,字圛云,又字麟生(或麐生),号近僧、瘦羊、香禅居士等。江苏长洲人,乡诸生,官太常博士。】
艳福清才两意谐,宾香阁上斗诗牌。
深宵同啜桃花粥,刚识双鲜酱味佳。
琴边笑倚鬓双青,跌宕风流总性灵。
商略山家栽种法,移春槛是活花屏。
分付名花次第开,胆瓶拳石伴金罍。
笑他琐碎板桥记,但约张魁清早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守此情天与终古,人间鸳牒只须焚。
衅起家庭剧可怜,幕巢飞燕影凄然。
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
梨花憔悴月无聊,梦逐三春尽此宵。
重过玉钩斜畔路,不堪消瘦沈郎腰。
【凤麟按:“此宵”句下原注:三白于三月三十日悼亡。】
雪暗荒江夜渡危,天涯莽莽欲何之?
写来满幅征人苦,犹未生逢兵乱时。
铁花岩畔春多丽,铜井山边雪亦香。
从此拓开诗境界,湖山大好似吾乡。
眼底烟霞付笔端,忽耽冷趣忽浓欢。
画船灯火层寮月,都作登州海市观。
便做神仙亦等闲,金丹苦炼几生悭。
海山闻说风能引,也在虚无缥缈间。
——同治甲戌初冬,香禅精舍近僧题。
杨序
《浮生六记》—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凤麟按:俞平伯曰:“作者为沈复,字三白,苏州人,能画,习幕及商。生于一七六三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霜枫本《浮生六记序一》。本书尚附有俞平伯《浮生六记年表》,乃据所存四记内容而排比之,非有得于他证也)】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弢园王君寄示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始知所亡《中山纪历》,盖曾到琉球也。书之佳处,已详于麐生所题。“近僧”即麐生自号,并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小印钤于简端。
光绪三年七月七日,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
王跋
予妇兄杨甦补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沦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予少时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粵以来,时忆及之。今闻甦补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韬病中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