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疏卷第十（《子张》《尧曰》）

梁国子助教吴郡皇侃 撰

论语子张第十九

何晏集解（凡廿五章）

（子张者，弟子也。明其君若有难，臣必致死也。所以次前者，既明君恶，臣宜拂衣而即去，若人人皆去，则谁为匡辅？故此次明若未得去者，必宜致身，故以《子张》次《微子》也。）【凤麟按：此篇记弟子言行，下篇述尧舜语，皆与孔子无涉，疑汉儒附骥尾而成者，非古、鲁《论》之旧也。盖其时师说出于私门，可以臆增，及至立于学官，则行之矣。惟弟子所言，多得夫子印可，故后人不疑也。】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就此篇凡有二十四章，大分为五段，总明弟子禀仰记言行，皆可轨则。第一先述子张语，第二子夏语，第三子游语，第四曾参语，第五子贡语。【凤麟按：此上疏语，原阙，据斋本补。】此是第一子张语，自有二章也。此一篇皆是弟子语，无孔子语也。士者，知义理之名，是谓升朝之士也。若见国有危难，必不爱其身，当以死救之，是见危致命也。士既如此，则大夫以上可知也。）【孔安国曰：致命，不爱其身也。】见得思义，（此以下并是士行也。得，得禄也。必不素飡，义然后取，是见得思义也。）【凤麟按：本夫子“不义而富贵，富贵如浮云”之教也。】祭思敬，（士始得立庙守其祭祀，祭神如神在，是祭思敬也。）丧思哀，（方丧三年，为君如父母，必穷苴斩，是丧思哀也。）【凤麟按：礼以敬为本，丧以哀为本也。】其可已矣。”（如上四事，为士如此，则为可也。江熙云：但言若是则可也。）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弘，大也。笃，厚也。亡，无也。人执徳能至弘大，信道必便笃厚，此人于世，乃为可重。若虽执徳而不弘，虽信道而不厚，此人于世不足可重，如有如无，故云焉能为有焉能为亡也。江熙云：有徳，不能弘大；信道，不务厚至，虽有其懐道徳，蔑然不能为损益也。）【孔安国曰：言无所轻重也。（世无此人，则不足为轻；世有此人，亦不足为重，故云无所轻重也。二章讫此，是子张语，是第一。）】

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此下是第二，是子夏语，自有十一章。子夏弟子问子张求交友之道也。）【孔安国曰：问，问与人交接之道也。】子张曰：“子夏云何？”（子张反问子夏之门人云：汝师何所道？故曰云何也。）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距之。’”（子夏弟子对子张述子夏言也。言子夏云：结交之道，若彼人可者，则与之交；若彼人不可者，则距而不交也。）【凤麟按：本夫子“无友不如己者”也。】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子张闻子夏之交与已异，故云异乎吾所闻也。）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彼既异我，我故更説我所闻也。言君子取交之法，若见贤者，则尊重之；众来归我，我则容之；容之中有善者，则嘉而美之；有不善不能者，则矜而不责，不得可者与不可者距之。）【凤麟按：本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者。语虽异而理则同，故包咸解曰友交泛交也。】我之大贤与，於人何所不容？（更説不宜不可者距之也。设他人欲与我交，我若是大贤，则他人必与我，故云于人何所不容也。）【凤麟按：此即恕道。】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又云若我设不贤，而他人必亦距我而不矜也。）如之何其拒人也？”（我若矜人，人必矜我；我若距人，人必距我，故云如之何其距人也。）【凤麟按：谓我不贤，人亦无友我，我亲人之不暇，安能拒人乎。】【苞氏曰：友交当如子夏，（既欲与为友，故宜可者与之，不可者距也。）泛交当如子张。（若徳悠悠泛交，则嘉善矜不能也。明二子各一是也。郑玄曰：子夏所云，伦党之交也；子张所云，尊卑之交也。王肃曰：子夏所云，敌体交；子张所云，覆盖交也。栾肇曰：圣人体备，贤者或偏，以偏师备，学不能同也，故准其所资而立业焉。犹《易》云仁者见其仁，智者见其智。寛则得众而遇滥，偏则寡合而身孤。明各出二子之偏性，亦未能兼弘夫子度也。）】【凤麟按：二子于交道乃不能尽得于夫子，各执一偏以为是，互相攻讦，则可知释氏、耶稣之教，后世多歧之由也。】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小道，谓诸子百家之书也。一往看览，亦微有片理，故云必有可观者焉也。）【小道，谓异端也。】致远恐泥，（致，至也。逺，久也。泥，谓泥难也。小道虽一往可观，若持行事，至逺经久，则恐泥难不能通也。）【苞氏曰：泥难不通也。】是以君子不为也。”（为，犹学也。既致逺，必恐泥，故君子之人秉持正典，不学百家也。【凤麟按：圣人无常师，此谓不学百家者非也。盖道有大小精粗，此不学其小粗者耳。】大道则殊途同归，百虑一致，又非浅人能解者。】江熙云：圣人所以训世轨物者，逺有体趣，故文质可改，而处无反也。至夫百家竞説，非无其理，然家人之规模，不及于经国，虑止于为身，无贻厥孙谋，是以君子舍彼取此也。）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此劝人学也。亡，无也。无，谓从来未经所识者也。令人日新其徳，日知所未识者，令识録之也。）【孔安国曰：日知其所未闻也。】月无忘其所能，（所能，谓已识在心者也。既日日识所未知，又月月无忘其所能，故云识之也。）可谓好学也已矣。”（能如上事，故可谓好学者也。然此即是温故而知新也。日知其所亡，是知新也；月无忘所能，是温故也。可谓好学，是谓为师也。）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亦劝学也。博，广也。笃，厚也。志，识也。言人当广学经典而深厚识録之不忘也。）【孔安国曰：广学而厚识之也。】切问而近思，（切，犹急也。若有所未逹之事，宜急谘问取解，故云切问也。近思者，若有所思，则宜思己所已学者，故曰近思也。）【切问者，切问於己所学而未悟之事也。近思者，近思于己所能及之事也。泛问所未学，远思所未达，则於所学者不精，于所思者不解也。】仁在其中矣。”（能如上事，虽未是仁，而方可能为仁，故云仁在其中矣。）【凤麟按：子夏所云学，先王之遗言也，皆安身立命之法，博学永志，内化于心，仁在其中矣。故朱子读书法有曰：将所学体贴于自己身上，方有味。】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亦劝学也。先为设譬。百工者，巧师也；言百者，举全数也。居肆者，其居常所作物器之处也。言百工日日居其常业之处，则其业乃成也。）【凤麟按：谓熟能生巧，是习也。】君子学以致其道。”（致，至也。君子由学以至于道，如工居肆以成事也。）【苞氏曰：言百工处其肆则事成，犹君子学以立其道也。（江熙云：亦非生巧也。居肆则是见广，见广而巧成。君子未能体足也，学以广其思，思广而道成也。）】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君子有过，是已误行，非故为也，故知之则改。而小人有过，是知而故为，故愈文饰之，不肯言己非也。故缪播云：君子过由不及，不及而失，非心之病，务在改行，故无吝也。其失之理明，然后得之理著，得失既辨，故过可复改也。小人之过生于情伪，故不能不饰，饰则弥张，乃是谓过也。）【孔安国曰：文饰其过，不言其情实也。】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变者有三，其事但在一时也。）望之俨然，（一也。君子正其衣冠，严然人望而畏之也。）【凤麟按：《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赵岐注：“望之无俨然之威仪也。就与之言，无人君操柄之威，知其不足畏。”朱熹注：“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曲礼》曰：俨若思。“俨然”之貌，今谓之一本正经。乃君子平居慎独之时也。】即之也温，（二也。即，就也。就近而视，则其体温温润也，而人不憎之也。袁氏注曰：温，和润也。）【凤麟按：温，温和也，所谓如坐春风也。此是与人交接忠恕之道发越之时也。】听其言也厉。”（三也。厉，严正也。虽见其和润，而出言其严正也。所以前卷云君子温而厉是也。）【凤麟按：温是神态，是心境；厉是言辞，是义理。君子惜寸阴，无暇搞笑，故不可狎而言行必端，故其身则俨然若思，其言则义正辞严，其心则安上治民也。】【郑玄曰：厉，严正也。（李充曰：厉，清正之谓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辞正体直，而徳容自然发。人谓之变耳，君子无变也。）】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劳其民，（君子，谓国君也。国君若能行信素著，则民知其非私，故劳役不惮，故云信而后劳其民也。）【凤麟按：所谓“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者也。】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厉，病也。君若信未素著，而动役使民，民则怨君行私而横见病役于己也。江熙云：君子克厉徳也，故民素信之服劳役，故知非私；信不素立，民动以为病已而奉其私也。）【王肃曰：厉，病也。】信而后谏，（此谓臣下也。臣下信若素著，则可諌君，君乃知其惜【凤麟按：原作“措”。】我非虚，故从之也。）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臣若信未素立，而忽諌君，君则不信其言，以为其所諌之事是谤于已也。江熙云：人非忠诚相与，未能諌也。然投人夜光，鲜不按剑。《易》贵孚在道。明无素信，不可轻致諌也。）【凤麟按：君子得位则为君主，失势则为臣下，然皆须安上治民，故为君则使民信之，为臣则使君信之，盖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大徳，上贤以上也。闲，犹法也。上徳之人，常不逾越于法则也。）【凤麟按：夫子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盖礼乐教化之，使心物合一、人我兼得，故能习惯于规矩法度而不逾之也。心即法如阳明先生心即理，则何逾之有哉！】【孔安国曰：闲，犹法也。】小德出入，可也。”（小徳，中贤以下也。其立徳不能恒全，有时蹔至，有时不及，故曰出入也。不责其备，故曰可也。）【凤麟按：所谓君子不求备于一人也。】【孔安国曰：小德不能不逾法，故曰出入可也。（子夏语十一章，讫此也。）【凤麟按：斋本无此疏，列在后，是也。】】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此下第三子游语，自有二章。【凤麟按：斋本无此十一字。】门人小子，谓子夏之弟子也。子游言：子夏诸弟子不能广学先王之道，唯可洒扫堂宇，当对宾客，进退威仪之小礼，于此乃则为可也耳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抑，助语也。洒扫以下之事，抑但是末事耳，若本事则无，如之何也？本，谓先王之道。）【苞氏曰：言子夏弟子，但当对宾客修威仪礼节之事则可。然此但是人之末事耳，不可无其本也，故云本之则无如之何也？】子夏闻之，曰：“噫！（噫，不平之声也。子夏闻子游鄙已门人，故为不平之声也。）【凤麟按：意气之争起矣，道术于今裂矣。】【孔安国曰：噫，心不平之声也。】言游过矣！（既不平之，而又云言游之说实为过矣也。）【凤麟按：言偃，字子游。】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既云子游之説是过，故更説我所以先教以小事之由也。君子之道，谓先王之道也。孰，谁也。言先王大道即既深且逺，而我知谁先能传而后能倦懈者邪，故云孰先传焉孰后倦焉。既不知谁，故先歴试小事，然后乃教以大道也。张凭云：人性不同也，先习者或早懈，晚学者或后倦，当要功于嵗终，不可以一限也。）【凤麟按：此似禅宗顿、渐之争也。然根利者顿之可，根钝者渐之可也，要皆归于道耳。】【苞氏曰：言先传大业者，必先厌倦，故我门人先教以小事，後将教以大道也。（熊埋云：凡童蒙初学，固宜闻渐日进，阶麤入妙，故先且启之以小事，后将教之以大道也。）】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言大道与小道殊异，譬如草木，异类区别，学者当以次，不可一往学，致生厌倦也。）【马融曰：言大道与小道殊异，譬如草木，异类区别，言学当以次也。】君子之道，焉可诬也？（君子大道既深，故传学有次，岂可发初使诬罔其仪而并学之乎？）【凤麟按：子游不过谓其弟子学末不学本，此则谓子游毁谤大道，则更过矣。】【马融曰：君子之道，焉可使诬言我门人但能洒扫而已也。】有始有终者，其唯圣人乎！”（唯圣人有始有终，学能不倦，故可先学大道耳。自非圣人，则不可不先从小起也。张凭云：譬诸草木，或春花而夙落，或秋荣而早实，君子之道，亦有迟速，焉可诬也？唯圣人始终如一，可谓永无先后之异也。）【孔安国曰：终始如一，唯圣人耳也。】【凤麟按：始谓小道，终谓大道。圣人十五志学，七十不逾，夕死得闻，故有终始也。后儒以其生知，故不言其学而谓始终如一，陋矣。】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亦劝学也。优，谓行有余力也。若仕官、治官、官法而已。力有优余，则更可研学先王典训也。）【马融曰：行有馀力，则可以学文也。】学而优则仕。”（学既无当于立官，立官不得不治，故学业优足，则必进仕也。子夏语十一章，讫此也。【凤麟按：此十一字原误在上。盖自“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章至此，凡十一章也。高氏校此书，不过脑子，故不知别也。〇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