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疏卷第四（《述而》《泰伯》）

梁国子助教吴郡皇侃 撰

论语述而第七

何晏集解（旧卅九章，今卅八章）

（《述而》者，明孔子行教，但祖述尧舜，自比老彭，而不制作也。所以次前者，时既夷崄，圣贤地闭，非唯二贤之不遇，而圣亦失常，故以圣不遇证贤不遇非贤之失，所以《述而》次《雍也》。）

子曰：“述而不作，（此孔子自説也。述者，传于旧章也。作者，新制礼乐也。孔子自言：我但传述旧章而不新制礼乐也。夫得制礼乐者，必须徳位兼并，徳为圣人，尊为天子者也。所以然者，制作礼乐，必使天下行之。若有徳无位，既非天下之主，而天下不畏，则礼乐不行；若有位无徳，虽为天下之主，而天下不服，则礼乐不行。故必须并兼者也。孔子是有徳无位，故述而不作也。）信而好古，（又言已常存于忠信而复好古先王之道，故曰信而好古也。所以《中庸》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是也。）窃比於我于老彭。”（窃，犹盗也。老彭，彭祖也，年八百嵗，故曰老彭也。老彭亦有徳无位，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欲自比之，而谦不敢均然，故曰窃比也。）【苞氏曰：老彭，殷贤大夫也，好述古事。我若老彭矣，祖述之耳也。】

子曰：“默而识之，（见事心【凤麟按：原作“必”，据斋本改。】识而口不言，谓之黙识也。）学而不厌，（又学先王之道而不厌也。）诲人不倦，（诲，教也。又教一切之人而不疲倦也。）何有於我哉！”（言人无此诸行，故天下责于我耳。若世人皆有此三行，则何复贵有于我哉。故李充曰：言人若有此三行，复何有贵于我乎？斯劝学敦诲诱之辞也。）【郑玄曰：人无有是行，（言天下人皆无此三行也。）於我我独有之也。】（释于我哉也。言由我独有之，故天下贵有于我也。）

子曰：“德之不修也，（得理之事，宜脩治在身也，而世人不脩也。）学之不讲也，（所学经业，恒宜讲説使决了，而世人不讲也。）闻义不能从也，（闻有仁义之事，徙意从之，而世人不从也。）不善不能改也，（身本有不善，当自改正令善也，而世人不改也。）是吾忧也。”（吾，孔子自谓也。言孔子恒忧世人不为上四事也。）【孔安国曰：夫子常以四者为忧也。】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明孔子居处有礼也。燕居者，退朝而居也。申申者，心和也。夭夭者，貎舒也。《玉藻》云：燕居貌温温。《乡党》云：居不容。故当燕居时，所以心和而貎舒也。故孙绰曰：燕居无事，故云心内夷和，外舒畅者也。）【马融曰：申申、夭夭，和舒之貌也。】（申申，心申畅，故和也。貎舒缓，故夭夭也。《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即美舒义也。）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夫圣人行教，既须徳位兼并，若不为人主，则必为佐相。圣而君相者，周公是也，虽不九五而得制礼作乐，道化流行。孔子乃不敢期于天位，亦犹愿放乎周公，故年少之日恒存慕发梦，及至年齿衰朽，非唯道教不行，抑亦不复梦见，所以知己徳衰，而发衰久矣，即叹不梦之徴也。然圣人悬照，本无俟梦想，而云梦者，同物而示衰故也。故李充曰：圣人无想，何梦之有？盖伤周徳之日衰，哀道教之不行，故寄慨于不梦，发叹于鳯鸟也。）【孔安国曰：孔子衰老，不复梦见周公也。明盛时梦见周公，欲行其道也。】（即谓摄行天子事，而复制礼作乐也。）

子曰：“志於道，（此章明人生处世，须道艺自辅，不得徒然而已也。志者，在心向慕之谓也。道者，通而不壅者也。道既是通，通无形相，故人当恒存志之在心，造次不可暂舍离者也。）【志，慕也。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矣也。（不可体，谓无形体也。）】据於德，（据者，执杖之辞也。徳谓行事得理者也。行事有形，有形故可据杖也。）【据，杖也。德有成形，故可据也。（前事有涯，故云有形也。）】依於仁，（依者，倚也。仁者，施惠之谓也。施惠于事宜急，故当依之而行也。仁劣于徳，倚减于据，故随事而配之。）【依，倚也。仁者功施於人，故可倚之也。】游於艺。”（游者，履歴之辞也。艺，六艺，谓礼、乐、书、数、射、御也。其轻于仁，故不足依据而宜遍游歴以知之也。）【艺，六艺也，不足据，故曰游也。】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此明孔子教化有感必应者也。束脩。十束脯也。古者相见，必执物为贽。贽，至也，表己来至也。上则人君用玉，中则卿羔，大夫鴈，士雉，下则庶人执鹜，工商执鸡。其中或束脩、壶酒、一犬，悉不得无也。束脩，最是贽之至轻者也。孔子言：人若能自施贽行束脩以上来见谒者，则我未尝不教诲之。故江熙云：见其翘然向善思益也。古以贽见，脩，脯也。孔注虽不云脩是脯，而意亦不得离脯也。）【凤麟按：《诗》云：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俗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故夫子未尝无诲焉。】【孔安国曰：言人能奉礼，自行束脩以上，则皆教诲之也。】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又明孔子教人法也。愤，谓学者之心思义未得而愤愤然也。啓，闻也。悱，谓学者之口欲有所谘而未能宣，悱悱然也。发，发明也。言孔子之教，待人心愤愤，乃后为开导之，若不愤则不为开也；又待其口悱悱，而后乃为发明之，若不悱，则不为发明也。所以然者，人若不悱愤而先为啓发，则受者识录不坚，故须悱愤乃为发啓，则聴受分明，忆之深也。）举一隅而示之，不以三隅反，则吾不复。”（隅，角也。牀有四角，屋有四角，皆曰隅也。孔子为教，虽待悱愤而为开发，开发己竟，而此人不识事类，亦不复教之也。譬如屋有四角，已示之一角，余三角从类可知。若比人不能以类反识三角，则不复教示也。）【郑玄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之说也。如此，则识思之深也。说则举一隅以语之，其人不思其类，则不复重教之也。】

子食於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谓孔子助葬时也。为应执事，故必食也；必有哀色，故不饱也。故礼云：饥而废事，非礼也；饱而忘哀，亦非礼也。）【丧者哀戚，饱食其侧，是无恻隐之心也。】【凤麟按：此注原在下章之末，义不通，故从斋本及通行本。】

子於是日也哭，则不歌。（谓孔子吊丧之日也。吊丧必哭，哭歌不可同日，故是于吊哭之日不歌也。故范甯曰：是日，即吊赴之日也。礼：歌哭不同日也。故哭则不歌也。）【一日之中，或哭或歌，是亵於礼容。】【凤麟按：此注原阙（或为高氏之本漏缺），据通行本补。】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此明顔、孔于事等于行藏也。用者，谓时世宜可行之事也。藏者，谓时世不宜行之事。尔，汝也。自降圣以下而贤人能得，故可行用，则顔孔所同，故云用行舍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孙绰曰：圣人徳合于天地，用契于四时，不自昬于盛明，不独曜于幽夜。顔齐其度，故动止无违，所以影附日月，絶尘于游塲也。一云：与，许也。唯我许汝如此也。故江熙曰：圣人作则贤人佐，天地闭则贤人隠。用则行，舍则藏也。唯我许尔有是分者，非圣无以尽贤也。）【孔安国曰：言可行则行，可止则止，唯我与颜渊同耳。】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路闻孔子论行藏而独美顔渊，然若行三军，必当与已，已有勇故也，故问则谁与之。）【孔安国曰：大国三军。（天子六军，大国三军，小国一军，军万二千五百人也。）子路见孔子独美颜渊，以为己有勇，至於夫子为三军将，亦当唯与己俱，故发此问也。（将，犹帅也。谓孔子得为三军帅时也。）】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孔子闻子路之衒勇，故抑之也。空手搏虎为暴虎，无舟渡河为凭河。言挌虎须杖，渡河须舟，然后身命可全，若无杖而搏虎，无舟而涉河，必致伤溺。若为此勇，则我行三军，所不与也。以斥子路之勇，必不得其死然也。缪播曰：圣教轨物，各应其求，随长短以抑引，随志分以诱导，使归于会通，合乎道中，以故刚勇者屈以优柔，俭弱者励以求及。由之性也，以勇为累，常恐有失其分，觅功衒长，故因题目于回，举三军以致问，将以仰叩道训，陶染情性，故夫子应以笃诲，以示厥中也。）【孔安国曰：暴虎，徒搏也。冯河，徒涉也。（徒，空也，谓空手搏也。《尔雅》云：暴虎，徒搏也。郭注云：空手执也。又云：凭河，徒渉也。郭云：无舟檝也。）】【凤麟按：《尔雅·释训》：“暴虎，徒搏也。（空手执也。）冯河，徒涉也。（无舟楫。）”】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孔子既抑子路，而又云：我所以与者，政欲须临事而惧，又好为谋事而必成者也。沈居士曰：若子路不平与顔渊而尚其勇。鄙昧也已甚，孔子以之比暴虎凭河，陷之于恶，实为太深。余以为子路闻孔子许顔之逺，悦而慕之，自恨己才之近，唯强而已，故问曰子行三军则谁与，言必与许已也，言许己以麤近也。故夫子因慰而广之，言若在三军，如暴虎凭河，则可贱而不敢取，谓世之麤勇也；若惧而能谋，抑亦仁贤之次流，谓子路也。如此，三军则不独麤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