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志林卷五

宋苏轼 撰

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读之不尽卷而叹：使战国时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老年见此奇特。

元祐八年五月十日，雍丘令米芾有书，言县有虫，食麦叶不食实。适会金部郎中张元方见过，云麦豆未尝有虫，有虫盖异事也。既食其叶，则实自病，安有不为害之理？元方因言子方虫，为害甚于蝗。有小甲虫，见[禾]【凤麟按：原阙，据方以智《通雅》四七引增。】辄断其腰而去，俗谓之“旁不肯”。前此，吾未尝闻也，故录之。

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繁卿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余始至，问民疾苦，以此为首，遂罢之。万花本洛阳故事，亦必为民害也，会当有罢之者。钱惟演为留守，始置驿，贡洛花，识者鄙之。此宫妾爱君之意也。【凤麟按：以上见《仇池笔记》，文小异。】蔡君谟始加法造小团茶贡之，富彦国叹曰：君谟乃为此耶！近者余安道孙献策榷饶州陶器，自监榷，得提举，死焉。偶读《太平广记》，贞元五年，李白子伯禽为嘉兴乍浦下场杂盐官，侮慢庙神以死。【凤麟按：今本《广记》无。】以此知不肖子，代不乏人也。

昨日见泗倅陈敦固道言：“胡孙作人状，折旋俯仰中度，细观之，其相侮慢也甚矣。人言‘弄胡孙’，不知为胡孙所弄！”其言颇有理，故为记之。又见淮东提举黄实言：“见奉使高丽人言：所致赠作有假金银锭，夷人皆拆坏，使露胎素，使者甚不乐。夷云：非敢慢也，恐北人有觇者以为真尔。”由此观之，高丽所得吾赐物，北人皆【凤麟按：原作“盖”，据集改。又“北人”，集皆作“契丹”，五卷本作“北虏”。】分之矣。而或者不察，谓北人不知高丽朝我，或以为异时可使牵制北人，岂不误哉！今日又见三佛齐来贡者过泗州，官吏妓乐，纷然郊外，而椎髻兽面，睢盱船中。遂记胡孙弄人语良有理，故并记之。

王斿元龙言：“钱子飞有治大风方，极验，常以施人。一日梦人自云：‘天使已以此病人，君违天怒，若施不已，君当得此病，药不能救。’子飞惧，遂不施。”予以为天之所病，不可疗耶，则服药不应有效；药有效者，则是天不能病。当是病之祟，畏是药而假天以禁人耳。晋侯之病，为二竖子；【凤麟按：《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於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李子豫赤丸，【凤麟按：《搜神后记》：“李子豫，少善医方，当代称其通灵。许永为豫州刺史，镇历阳。其弟得病，心腹疼痛十馀年，殆死。忽一夜，闻屏风后有参谓腹中鬼曰：‘何不速杀之。不然，李子豫当从此过。以朱打汝，汝其死矣。’腹中鬼对曰：‘吾不畏之。’及旦，许永遂使人候子豫，果来。未入门，病者自闻中有呻吟声。子豫入视，曰：‘鬼病也。’遂于巾箱中出八毒丸子与服之。须臾，腹中雷鸣鼓转，大利数行，遂差，今八毒丸是也。”】亦先见于梦，盖有或使之者。子飞不察，为鬼所胁。若余则不然，苟病者得愈，愿代受其苦。家有一方，能下腹中秽恶，在黄州试之，病良已。今后当常以施人。

自省事以来，闻世所谓道人有延年之术者，如赵抱一、徐登、张元梦，皆近百岁，然竟死，与常人无异。及来黄州，闻浮光有朱元经尤异，公卿尊师之者甚众，然卒亦病，死时中风搐搦。但实能黄白，有余药、金皆入官。不知世果无异人耶？抑有之而人不见举耶？不知古所记异【凤麟按：原阙，据五卷本补。】人虚实，无乃与此等不大相远，而好事者缘饰之耶？【凤麟按：五卷本文小异。】

退之诗曰：“百年未满不得死，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杜子美亦云：“闻道云安麴米春，才倾一盏便醺人。”裴铏作《传奇》，记裴航事，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则“抛青春”亦是酒名也。【凤麟按：此条阮阅《诗话总龟》卷三十引出《百斛明珠》，《仇池笔记》较略。】

过太平州，见郭祥正言：尝从章惇辟入梅山溪洞中，说谕其首领。见洞主苏甘家有神画像，被服如士大夫，事之甚严。问之，云：此知桂府李大夫也。问其名，曰：此岂可名哉！扣头称死罪数四，卒不敢名。徐考其年月本末，则李公师中诚之也。诚之尝为提刑，权知桂府尔。吾识诚之，知其为一时豪杰也。然小人多异议，不知夷獠乃尔畏信之，彼其利害不相及耳。【凤麟按：此条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六，云出东坡言。】

王介甫先封舒公，改封荆。《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凤麟按：《诗·鲁颂·閟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郑玄笺云：“惩，艾也。僖公与齐桓举义兵，北当戎与狄，南艾荆及群舒，天下无敢御之。”疏：“惩、艾皆创，故为艾也。僖公之时，齐桓为霸，故知与齐桓公举义兵也。僖公之世，用兵於戎狄荆舒者，唯有桓公耳。僖四年，经书‘公会齐侯等侵蔡。蔡溃，遂伐楚’。楚一名荆，群舒又是楚之与国，故连言荆舒。”】识者谓宰相不学之过也。【凤麟按：此条见《仇池笔记》。】

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自予少时，见前辈皆不敢轻改书，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蜀本《庄子》云：“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此与《易》“阴疑于阳”、《礼》“使人疑汝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予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凤麟按：此条见《仇池笔记》及集。】

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上，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正卿字梦得。【凤麟按：此条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六。○苕溪渔隐曰：“子美《秋雨叹》有三篇，第一篇尤感慨，必东坡所书者。云：雨中百草皆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孙卿子书有韵语者，其言鄙近，多言“成相”，莫晓其义。《前汉•艺文志》诗赋类中有《成相杂词》十一篇，则成相者，盖古讴谣之名也。疑所谓“邻有丧，舂不相”【凤麟按：《礼记·曲礼》：“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郑玄注：“助哀也。相，谓送杵声。”】及《乐记》云“治乱以相”也，【凤麟按：《礼记·乐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注：“文，谓鼓也。武，谓金也。相，即拊也，亦以节乐。拊者，以韦为表，装之以穅。穅，一名相，因以名焉，今齐人或谓穅为相。雅亦乐器名也，状如漆筒，中有椎。”】亦恐由此得名，更当细考之。【凤麟按：此条见《仇池笔记》，文小异。】

王介甫多思而喜凿，时出一新说，已而悟其非也，则又出一说以解之，是以其学多说。尝与刘贡父食，辍著而问曰：“孔子不撤姜食，何也？”贡父曰：“《本草》：生姜多食损智。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也，故不撤姜食，所以愚之也。”介甫欣然而笑，久之，乃悟其戏己也。贡父虽戏言，然王氏之学，实大类此。【凤麟按：以上见《仇池笔记》。】庚辰三月十一日，食姜粥甚美，乃叹曰：“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因并贡父言记之，以为后世君子一笑。

五臣注《文选》，盖荒陋愚儒也。今日偶读嵇中散《琴赋》云：“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微鸣。”所谓庳者，犹今俗云㪇声也（㪇音鲜，出《羯鼓录》），两弦之间，远则有㪇，故曰“间辽”。微【凤麟按：原误“弦”，据集改。】鸣云者，今之所谓泛声也，弦虚而不接【凤麟按：原误“按”，据集改。】，乃可按，故云“弦长而微鸣”也。【凤麟按：嵇康《琴赋》：“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李善注：“间辽，谓弦间辽远也。弦长，谓徽阔而弦长也。阮籍《乐论》曰：琵琶筝笛闲促，而声高。琴瑟之体闲间辽，而音埤。义与此同。郑玄《周礼注》曰：庳，短也，音婢。傅毅《雅琴赋》曰：时促均而增徽，接角徵而控商。”】五臣皆不晓，妄注。又云：“《广陵》、《止息》、《东武》、《大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中散作《广陵散》，一名《止息》，此特一曲尔，而注云八曲。【凤麟按：嵇康《琴赋》：“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李善注：“《广陵》等曲，今并犹存，未详所起。应璩《与刘孔才书》曰：听广陵之清散。傅玄《琴赋》曰：马融谭思於《止息》。魏武帝乐府有《东武吟》，曹植有《太山梁甫吟》。左思《齐都赋注》曰：东武、太山，皆齐之土风谣歌，讴吟之曲名也。然引应及傅者，明古有此曲，转以相证耳，非嵇康之言出於此也。佗皆类此。”则五臣不误。】其他浅妄可笑者极多，以其不足道，故略之。聊举此，使后之学者，勿凭此愚儒也。五臣既陋甚，至于萧统，亦其流尔。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玉曰唯唯”以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赋【凤麟按：原误“又”，据集改。】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亦序耶？其余谬陋不一，亦聊举其一耳。

晋武帝探策，岂亦如签也耶？惠帝不肖，得一，盖神以实告。裴頠谄对，士君子耻之，而史以为美谈，鄙哉！惠、怀、愍皆不终，牛系马后，岂及亡乎！【凤麟按：《世说•言语》：“晋武帝始登阼，探策得‘一’。王者世数，系此多少。帝既不说，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帝说，群臣叹服。”注引王弼《老子注》云：“一者，数之始，物之极也。各是一物，所以为主也。各以其一，致此清、宁、贞。”○《世说》载此，美其捷对。此一者言惠帝，再言裴頠，坡翁岂不读书耶？抑传写讹耶？诸家不校，甚可怪也。刘文忠评注本大言：“遍查《晋书》，未详出处，姑存疑。”裴頠、裴楷，皆在《晋书》卷三五。司马炎尚有武功，未如惠、怀辈，裴楷所言，不得为谄。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三：“东坡公元佑时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诸公卿，率有标目殆遍也，独于司马温公不敢有所重轻。一日，相与共论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及归舍，方卸巾弛带，乃连呼曰：‘司马牛！司马牛！’”王世贞《调谑编》：“东坡与温公论事偶不合，坡曰：‘相公此论，故为鳖厮踢。’温公不解其意，曰：‘鳖安能厮踢？’坡曰：‘是之谓鳖厮踢。’”“牛系马后”云云，未必如刘文忠言“惠、怀、愍三帝皆蠢笨如牛，却来继承司马氏的事业，安得不速亡呢”，或者竟是讥讽司马光的，所以史实才故意错讹如此。盖东坡“想当然耳”（见《侯鲭录》）的胸襟，常人颇难以常理测之。】

萧子云尝答敕云：“臣昔【凤麟按：原误“皆”，据传改。】不能赏拔，随时所贵，规模子敬，多历年所。年二十六，著《晋史》，至二王列传，欲作论草隶法，言不尽意，遂不能成，略指论飞白一事而已。十许年乃见敕旨论书一卷，商略笔法【凤麟按：原误“状”，据传改。】，洞彻字体，始变子敬，全法元常。逮迩以来，自觉功进。”此又见齐史本传。【凤麟按：《梁书》卷三五：“子云，字景乔，子恪第九弟也。年十二，齐建武四年，封新浦县侯，自制拜章，便有文采。天监初，降爵为子。既长勤学，以晋代竟无全书，弱冠便留心撰著，至年二十六，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子云性沈静，不乐仕进。年三十，方起家为秘书郎。迁太子舍人，撰《东宫新记》，奏之，敕赐束帛。……子云善草隶书，为世楷法。自云善效钟元常、王逸少而微变字体。答敕云：‘臣昔不能拔赏，随世所贵，规摹子敬，多历年所。年二十六，著《晋史》，至《二王列传》，欲作论语草隶法，言不尽意，遂不能成，略指论飞白一势而已。十许年来，始见敕旨《论书》一卷，商略笔势，洞澈字体；又以逸少之不及元常，犹子敬之不及逸少。自此研思，方悟隶式，始变子敬，全范元常。逮尔以来，自觉功进。’其书迹雅为高祖所重，尝论子云书曰：‘笔力劲骏，心手相应，巧逾杜度，美过崔实，当与元常并驱争先。’其见赏如此。”】今《阁下法帖》十卷中，乃有卫夫人与一僧书，班班取子云此文，其伪妄可知也。

陆士衡与士龙书云：“登铜雀台，得曹公所藏石墨数瓮，今分寄一螺。”《大业拾遗记》：“宫人以蛾绿画眉。”亦石墨之类也，近世无复此物。沈存中帅鄜延，以石烛烟作墨，坚重而黑，在松烟之上。曹公所藏，岂此物也耶？【凤麟按：此条见《仇池笔记》，文小异。○《梦溪笔谈》卷二四：“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裛之，乃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余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后必大行于世，自余始为之。盖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 不若松木有时而竭。”】

田单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凤麟按：原误“误”，据集改。】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似置齐人心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之胜。此其本意也。【凤麟按：事见《史记•田单列传》。】

眉州青神县道侧有小佛屋，俗谓之“猪母佛”，云百年前有牝猪伏于此，化为泉，有二鲤鱼在泉中，云：“盖猪龙也。”蜀人谓牝猪为母，而立佛堂其上，故以名之。泉出石上，深不及二寸，大旱不竭，而二鲤莫有见者。余一日偶见之，以告妻兄王愿，愿深疑，意余之诞也。余亦不平其见疑，因与愿祷于泉上曰：“余若不诞者，果当复见。”已而二鲤复出，愿大惊，再拜谢罪而去。此地应为灵异。青神文及者，以父病求医，夜过其侧，有髽而负琴者邀至室，及辞以父病，不可留，而其人苦留之，欲晓，乃遣去。行未数里，见道傍有劫盗所杀人，赫然未冷也，否者及亦不免矣。泉在石佛镇南五里许，去青神二十五里。【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眉州人任达为余言：少时见人家畜数百鱼深池中，沿池砖甃，四周皆屋舍，环绕方丈间。凡三十余年，日加长。一日天晴无雷，池中忽发大声如风雨，鱼皆踊起，羊角而上，不知所往。达云：“旧说不以神守，则为蛟龙所取，此殆是尔。”余以谓蛟龙必因风雨，疑此鱼圈局三十余年，日有腾拔之念，精诚不衰，久而自达，理自然尔。【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吾昔为扶风从事，岁大旱，问父老境内可祷者，云：“太白山至灵，自昔有祷，无不应。近岁向传师少师为守，奏封山神为济民侯，自此祷不验，亦莫测其故。”吾方思之，偶取《唐会要》看，云：“天宝十四年，方士上言：太白山金星洞有宝符灵药，遣使取之而获，诏封山神为灵应公。”吾然后知神之所以不悦者。即告太守，遣使祷之，若应，当奏乞复公爵，且以瓶取水归郡。水未至，风雾相缠，旗幡飞舞，仿佛若有所见。遂大雨三日，岁大熟。吾作奏检具言其状，诏封明应公。吾复为文记之，且修其庙。【凤麟按：东坡集有《告封太白山明应公祝文》：“天作山川，以镇四方。俾食于民，以雨以旸。惟公聪明，能率其职。民以旱告，应不逾夕。帝谓守臣，予嘉乃功。惟新爵号，往耀其躬。在唐天宝，亦赐今爵。时惟术士，探符访药。谓为公荣，实为公羞。中原颠覆，神不顾救。今皇神圣，惟民是忧。民既饱溢，皇无祷求。衮衣煌煌，赤舄绣裳。舍旧即新，以佑我民。尚飨！”】祀之日，有白鼠长尺余，历酒馔上，嗅而不食。父老云：“龙也。”是岁，嘉祐七年。【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甚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君庙，庶几是乎？【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昔吾先君夫人僦宅于眉之纱縠行【凤麟按：“之”字五卷本作“为”。刘文忠解为“为纱縠之行。纱縠，镇名，属眉州。”然与下文婢陷地不相连续何？】。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于地。视之，深数尺，有大瓮覆以乌木板，先夫人急命以土塞之。瓮有物如人咳声，凡一年乃已。人以为此有宿藏物，欲出也。夫人之侄之问者闻之，欲发焉。会吾迁居，之问遂僦此宅，掘丈余，不见瓮所在。其后某官于岐下，所居大柳下，雪方丈不积；雪晴，地坟起数寸。某疑是古人藏丹药处，欲发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吾先姑在，必不发也。”某愧而止。【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眉之彭山进士有宋筹者，与故参知政事孙抃梦得同赴举，至华阴，大雪，天未明，过华山下，有牌堠云“毛女峰”者，见一老姥坐堠下，鬓如雪而无寒色。时道上未有行者，不知其所从来，雪中亦无足迹。孙与宋相去数百步，宋先过之，亦怪其异而莫之顾。孙独留连与语，有数百钱挂鞍，尽以予之。既追及宋，道其事。宋悔，复还【凤麟按：原作“往”，据五卷本改。】求之，已无所见。是岁，孙第三人及第，而宋老死无成。此事蜀人多知之者。【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蜀人单骧者，举进士不第，顾以医闻。其术虽本于《难经》、《素问》，而别出新意，往往巧发奇中，然未能十全也。仁宗皇帝不豫，诏孙兆与骧入侍，有间，赏赍不赀。已而大渐，二子皆坐诛，赖皇太后仁圣，察其非罪，坐废数年。今骧为朝官，而兆已死矣。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凤麟按：《韩非子·喻老》：“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余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

欧阳文忠公尝言：“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耳白于面，则众所共见，唇不著齿，余亦不敢问公，不知其何如也。【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

今日见提举陈贻叔云：舒州有医人李惟熙者，为人清妙，善论物理，云：菱、芡皆水物，菱寒而芡暖者，菱开花背日，芡开花向日故也。又云：桃杏花双仁辄杀人者，其花本五出，六出必双仁【凤麟按：原阙，据《笔记》补。】。旧说草木花皆五出，唯栀子与雪花六出，此殆阴阳之理。【凤麟按：《韩诗外传》：“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太平御览》卷十二引）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木篇》：“陶真白言：梔子翦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传即西域簷卜花也。”】今桃杏六出双仁皆杀人者，失常故也。【凤麟按：以上见《仇池笔记》，文小异。】木石之蠹者必不沙烂，沙烂者必不蠹，而能浮不浮者亦杀人。余尝考其理，既沙烂散，则不能蕴蓄而生蠹。瓜至甘而不蠹者，以其沙也。此虽末事，亦理有不可欺者。

富彦国在青社，河北大饥，民争归之。有夫妇襁负一子，未几，迫于饥困，不能皆全，弃之道左空冢中而去。岁定还乡，过此冢，欲收其骨，则儿尚活，肥健愈于未弃时，见父母，匍匐来就。视冢中空无有，惟有一窍滑易，如蛇鼠出入，有大蟾蜍如车轮，气咻咻然出穴中。意儿在冢中，常呼吸此气，故能不食而健。自尔遂不食，年六七岁，肌肤如玉。其父抱儿来京师，以示小儿医张荆筐。张曰：“物之有气者能蛰，燕、蛇、虾蟆之类是也。能蛰则能不食，不食则寿，此千载虾蟆也。法不当与药，若听其不食不娶，长必得道。”父喜，携去，今不知所在。张与余言，盖嘉祐六年也。【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文小异。】

石普好杀人，以杀为娱，未尝知暂悔也。醉中缚一奴，使其指使投之于河，指使哀而纵之。既醒而悔，指使畏其暴，不敢以实告。居久之，普病，见奴为祟，自以必死。指使呼奴示之，祟不复出，普亦愈。【凤麟按：《宋史》卷三二四：“普倜傥有胆略，凡预讨伐，闻敌所在，即驰赴之。两平蜀盗，大小数十战，摧锋与贼角，众推其勇。颇通兵书、阴阳、六甲、星历、推步之术。太宗尝曰：‘普性刚骜，与诸将少合。’然藉其善战，每厚遇之。”】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梦数吏人持纸一幅，其上题云“请祭春牛文。”予取笔疾书其上，云：“三阳既至，庶草将兴，爰出土牛，以戒农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毁须臾之间，谁为喜愠？”吏微笑曰：“此两句复当有怒者。”旁一吏云：“不妨，此是唤醒他。”【凤麟按：此条亦见五卷本。】

近闻黄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会故人朱寿昌康叔守鄂州，某以书遗之，乃立赏罚以变此风。【凤麟按：苏轼《与朱鄂州书》：“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而黄之士石耕道，虽椎鲁无他长，然颇诚实，喜为善。乃使率黄人之富者，岁出十千，如愿过此者，亦听。使耕道掌之，多买米布绢絮，使安国寺僧继连书其出入。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