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序

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凤麟按：白居易《议婚》：“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悟幻庄周，梦归蝴蝶。【凤麟按：《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郭象曰：“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于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凤麟按：此段论此书本旨，由幻悟真，究竟不脱色空老套，即“物化”亦不知矣。】

尝思上古之书，【凤麟按：“书”字原阙，据下文之意补。盖原甲辰本左角残缺数行也。】有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其次有《春秋》、《尚书》、志【凤麟按：【凤麟按：“志”字原阙。】乘、檮杌，【凤麟按：《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檮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圣贤齐治，世道兴衰。述者【凤麟按：“者”字原阙。】逼真直笔，读者有益身心。至于才子之书【凤麟按：“书”字原阙。】，释老之言，以及演义传奇，外篇野史，其事则【凤麟按：“事则”二字原阙。】窃古假名，人情好恶，编者托词讥讽，观者徒【凤麟按：“者徒”二字原阙。】娱耳目。【凤麟按：书分二类，各随所好。】今夫《红楼梦》之书，立意以贾氏为【凤麟按：“为”字原阙。】主，甄姓为宾，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幻即是梦。【凤麟按：写贾家（假）多即谓是幻，立论皮相已甚，被作者瞒过了。盖真即是假，幻不离真，达人认真作假，可以息机心；以假为真，可以立信心。而终不离世间法，终不失人间乐，所谓大隐隐于市也，故余以雪芹既出世又入世。】书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词无妄诞。【凤麟按：知“事之近理，词无妄诞”，乃可以读小说，否则，只能读报纸，看新闻。〇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他特别一提，就动人。”“特别一提”是《儒林外史》式的讽刺，“会有的实情”则是《红楼梦》式小说的虚构。】说梦岂无荒诞？乃幻中有情，情中有幻是也。【凤麟按：得鱼忘筌，得意忘象，幻中见情，方是读书法。〇谓此书所写如此。】

贾宝玉之顽石异生，【凤麟按：“生”同“性”。《荀子·劝学》：“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应知琢磨成器，【凤麟按：《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无乃溺于闺阁，幸耳《关雎》之风尚在；【凤麟按：《论语·八佾》：“《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取“不淫”。〇作者知爱字不足传此情之痴处，故假警幻之口，造出“意淫”一词，以区别于常人肉体的“皮肤滥淫”，而梦觉主人仍以淫荡读之，是梦而不觉矣。】林黛玉之仙草临胎，逆料良缘会合，岂意摧残兰蕙，惜乎《摽梅》之叹犹存。【凤麟按：《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郑玄笺曰：“谓，勤也。女年二十而无嫁端，则有勤望之忧。”小序曰：“《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〇此痛黛玉不能及时而嫁。《孟子·梁惠王下》：“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人人各得其所，是古人理想的社会。】似而不似，恍然若梦，斯情幻之变互矣。【凤麟按：情幻变互，佛家称之曰“影事”。仓央嘉措诗曰：“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天地钟灵之气，实钟于女子，咏絮丸熊、工容兼美者，【凤麟按：咏絮用谢道韫事。丸熊指柳仲郢母韩氏，《新唐书》卷一六三：“子仲郢，字谕蒙。母韩，即皋女也，善训子，故仲郢幼嗜学，尝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助勤。”妇女有四德：德、容、言、工。《礼记·昏义》：“古者妇人先嫁三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以成妇顺也。”〇谓德才兼备。】不一而足。【凤麟按：见第二回贾雨村言。】贞淑，薛姝为最。【凤麟按：言宝钗最为贞正贤淑也。〇梦觉主人眼界不高，故如此看。作者其实希望宝、黛“兼美”。以骈文论，下句当写黛玉，愚故疑“鬟婢”为“颦卿”之讹。〇朱彝尊《承德郎日讲官起居注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严君墓志铭》云严绳孙“为文无定格，不屑蹈袭前人，适如其意而止”，此《序》倒颇似之，惜文虽无一定之“格”，意却不知其所“如”。或者因此书之梦幻而故意使此文梦幻也。】鬟婢嫋嫋，秀颖如此。【凤麟按：袭人、麝月、晴雯辈也。】列队红妆，钗成十二。犹有宝玉之痴情未免，风月浮泛【凤麟按：原误“贬”。】，此则不然。【凤麟按：似谓理论上本秉于男子，实际上钟灵于女子，而宝玉又胜于女子，故曰不然。】天地，乾道为刚，本秉于男子，【凤麟按：《周易·系辞上》：“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簪缨华胄、垂绅执笏者，代不乏人。【凤麟按：而宝玉独否。】方正，贾老居尊，子侄跻跻，【凤麟按：“跻跻”当作“济济”，《诗经·大雅·文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英年如此，世代朱衣，恩隆九五，不难功业华褒，【凤麟按：“褒”疑当作“衮”。晋范宁《春秋穀梁传序》：“一字之褒，宠踰华衮之赠。”〇而贾政独否。】此则亦不然。【凤麟按：以上论宝玉、贾政实际所为，皆不合于礼教规矩。】是则书之似真而又幻【凤麟按：“幻”字原阙。】乎？此作者之辟旧套、开生面之谓也。【凤麟按：第十七回甲戌眉批：“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第一回中石头亦曾道出此意。〇以上似谓贾府那样势力，贾政那样父子，应该有实力“越来越好”，而小说却写贾府衰败若此，这大概是作者追求的“开生面”罢。】

至于日【凤麟按：“于日”二字原阙。】用事物之间，婚丧喜庆之类，俨然大家体统【凤麟按：“体统”二字原阙。】。【凤麟按：“俨然”，似是而非也。〇谓贾府。】事有重出，词无再犯。【凤麟按：第十六回甲、己、庚、蒙双行夹批：“宝玉之李嬷嬷，此处偏又写赵嬷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写此一回（己、庚、蒙夺此句），两两遥对，却无一笔相重，一事合掌。”】其吟咏诗词，自属清新【凤麟按：“新”字原阙。】，不落小说故套；言语动作之间，饮食起居之事，竟是庭闱形表。【凤麟按：“竟是”，似非而是也。〇“形”当作“刑”或“型”，典型也、表率也。《诗经·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毛传曰：“刑，法也。寡妻，適妻也。御，迎也。”郑笺云：“寡妻，寡有之妻，言贤也。御，治也。文王以礼法接待其妻，至于宗族，以此又能为政治于家邦也。”〇谓十二钗。】语谓因人，词多彻性，【凤麟按：所谓“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是也。】其诙谐戏谑，笔端生活，未坠村编俗理。【凤麟按：谓文笔诙谐，不失典雅。〇“至于”至此，用丫叉句法，将论内容与论形式之文错杂排列，以见此书作者“工于叙事”之意。】此作者工于叙事，善写性骨也。【凤麟按：“性、骨”皆人之本质。】

夫木槿大局，转瞬兴亡，【凤麟按：《淮南子·时则训》：“木堇荣。”高诱注：“木堇，朝荣莫落，树高五六尺，其叶与安石榴相似也。是月生荣华，可用作蒸也。雒家谓之朝生，一名舜。《诗》云：‘颜如舜华’也。”故比之转瞬兴亡。】警世醒而益醒；【凤麟按：谓小说有自醒醒世功用。】太虚演曲，预定荣枯，乃是梦中说梦。【凤麟按：见第五回。〇梦中说梦，则梦外无梦，梦即是真矣。】说梦者谁？或言彼，或云此。【凤麟按：既是彼，亦是此。】既云梦者，宜乎虚无缥缈中出是书也。【凤麟按：故有石头，有僧道，有甄贾，有宝玉，有宝鉴等。】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凤麟按：可知世无全部，刻本之序所云，乃广告词也。】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凤麟按：太白诗云：“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故令人怀抱怅怅，而譬如西门之于蓝氏，有求而不得、在水一方之美也。】甲辰岁菊月中浣，梦觉主人识。【凤麟按：此甲辰不知为雍正二年（1724）抑或乾隆四十九年（1784）。○此本十七、十八已分回，回目同程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