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范兴荣，字仲华，号向村，别号三一溪渔人，贵州盘县人。生于清乾隆五十一年，卒于道光二十八年。十五入府学，十九乡试中举。道光六年大挑选山东文登知县，历任湖北黄冈、通城、黄梅等知县，有吏声。后免归乡里，以昌明文教为己任，主讲凤山书院。著有《环溪草堂集》、《啖影集》、《僻字便览》等。《啖影集》四卷，有道光木刻本及民国铅印本，今有贵州人民出版社王天海注译本。

今是楼

鸣琴里古之愚，名直，【麟按：此寓言说事，非真有其人者。】倦游后，构一楼于半村半郭间，【麟按：不城则无喧嚣之烦，不村则无孤寂之苦，半村半郭，恰得中和之美。杜甫《水槛遣心》：“去郭轩槛敞，无村眺望赊。”敞与赊是其美。】曰“今是”，用《归去来辞》字也。【麟按：陶潜《归去来兮辞》：“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张墨兰尺幅，一联云“尝未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麟按：此联颇脱俗，古龙采入武侠小说中。○《西厢记》：“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俱郑板桥真迹。明镜一奁，以正衣冠；【麟按：《隋唐佳话》卷上：“太宗谓梁公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有时相视，莫逆而笑。止水一盂，东海文石，辉映中央。书籍或子，或史，或曲谱，或画谱，不为其繁，惟其要。印章或玉，或石，或铜，或竹根，不为其多，惟其古。此外，一榻，一案，一几，笔床、茶灶，位置咸宜。寝、兴、食恒于斯，亲朋罕有至者。

客有问于之愚曰：“吾闻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麟按：《荀子·劝学》：“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故夏虫不可语寒，井鱼不可语大，拘于墟也。【麟按：《庄子·秋水》：“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淮南子·原道训》：“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南朝梁张绾《龙楼寺碑》：“盖闻井鱼之不识巨海，夏虫之不见冬水，故知局于泥甃者，未测沧溟之浩汗；笃于一时者，宁信寒暑之推移。”（《艺文类聚》卷七六引）】子以盈丈之楼，视冥冥而听漠漠，不病其隘，自矜于‘是’，亦有说乎？”

答曰：“‘今是’者，对‘昨非’言也。日之夕也冥，月之晦也魄，露之朝也晞，冰之春也泮。数极则返，理所必然。如某者，悠悠忽忽，其雌伏于鸡窗风雨者勿论矣。【麟按：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功大进。”（亦见《艺文类聚》卷九一）此兼《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意，谓读书人生当乱世，微言存焉。】及其壮也，足迹半天下，滥竽仕宦，凡三十年。今老矣，墓木已拱，【麟按：《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亦！”】未来之岁月是有天焉，莫能自主，特以一楼为三休之所，【麟按：《旧唐书·司空图传》：“图有先人别墅在中条山之王官谷，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自考槃高卧，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晚年为文，尤事放达，尝拟白居易《醉吟传》为《休休亭记》曰：‘司空氏祯贻溪之休休亭，本名濯缨亭，为陕军所焚。天复癸亥岁，复葺于坏垣之中，乃更名曰休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具美存焉。盖量其才，一宜休；揣其分，二宜休；耄且聩，三宜休。又少而惰，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济时之用，又宜休也。尚虑多难不能自信，既而昼寝，遇二僧谓予曰：“吾尝为汝师。汝昔矫于道，锐而不固，为利欲之所拘，幸悟而悔，将复从我于是溪耳！且汝虽退，亦尝为匪人之所嫉，宜耐辱自警，庶保其终始，与靖节、醉吟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因为《耐辱居士歌》题于东北楹曰：“咄咄，休休休，莫莫莫，伎俩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着。休休休，莫莫莫，一局棋，一炉药，天意时情可料度。白日偏催快活人，黄金难买堪骑鹤。若曰尔何能，答云耐辱莫。”’”】居焉而形神俱适，【麟按：“形神俱适”是人生福境，可惜难到。】故名其名如此。试即所为‘今是’者，为子缕析言之：

名山胜水，人情所乐也，以予所历，如滇之碧鸡、金马，黔之铜鼓、飞云，京城之金鳌、玉蝀，山左之跑趵、明湖，【麟按：指山东的趵突泉、大明湖。】借可游目骋怀者，指不胜屈。第南北异域，究难供啸傲于一时也。今以卧游萃之，【麟按：《宋书·隐逸传》：“宗炳，字少文，南阳涅阳人也。祖承，宜都太守。父繇之，湘乡令。……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不烦舟车之费，而蓬岛、泰山、鹤楼、晴阁，【麟按：蓬莱岛、泰山，在山东，黄鹤楼、晴川阁，在武汉，皆为作者为官之地，故曰几席间物。】无非几席间物。是昔劳而今逸也。

炮羔煎鸿，众口所嗛也，即以鱼论，如黄河之鲤，江汉之鲥，文登之鲫，樊口之鳊，其脆腻为水族冠，然而饱仁义者不入鲍市。【麟按：《孔子家语·六本》：“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故“君子远庖厨”。】文王嗜菖蒲之菹胜于熊肝，【麟按：《韩非子·难四》：“屈到嗜芰，文王嗜菖蒲葅，非正味也，而二贤尚之，所味不必美。”】有以也。今则荠有味外之美，【麟按：苏轼《与徐十二书》：“今日食荠极美。念君卧病，面、酒、醋皆不可近，唯有天然之珍，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本草》：荠和肝气，明目。”】莼具滑柔之珍，【麟按：李时珍《本草纲目》：“莼生南方湖泽中，惟吴越人喜食之。叶如荇菜而差圆，形如马蹄。其茎紫色，大如箸，柔滑可美。夏月开黄花，结实青紫色，大如棠梨，中有细子。春夏嫩茎末叶者名稚莼，稚者小也。叶稍舒长者名丝莼，其茎如丝也。至秋老则名葵莼，或作猪莼，言可饲猪也。”】天特生之，以为□【麟按：字上九下山，字书无，音义未详。余疑为“野”字异体。】人山居之禄。是昔臭而今香也。

天不因人之畏热辍其夏也，当夫赤日烧空，火云蒸岫，或驱车于冀北，或扬帆于楚水，非龙山而落帽，类裸国之无衣，【麟按：《世说新语》注引《孟嘉别传》：“后为征西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寮毕集，时佐史并着戎服，风吹嘉帽堕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如厕，命取还之。令孙盛作文嘲之，成，箸嘉坐。嘉还即答，四坐嗟叹。”《战国策·赵策二》：“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欲以论德而要功也。”二句谓体热而不穿衣戴帽。】方且团扇无功，挥汗如雨。今则古槐垂荫，修竹引薰，此心不投热恼，觉瓜蔓豆棚，皆盛暑时一服清凉散。【麟按：清凉散，中药方名，此喻无烦扰也。】是昔热而今凉也。

天不因人之畏寒而辍其冬也。犹记道光六年之官不夜，【麟按：《齐地记》：“古有日夜出，见于东莱，故莱子立此城，以不夜为名。”（《汉书·地理志》注）故城在今山东文登县东北八十五里。】正值雪花如掌，山色皓然，霎霎凄凄，冲风言迈。于时须眉成冻，手足皆皲。古人于柳往雪来中，【麟按：《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驰驱鞅掌，【麟按：《诗·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毛《传》：“鞅掌，失容也。”郑玄《笺》：“鞅犹何也，掌谓捧之也。负何捧持以趋走，言促遽也。”孔颖达《疏》：“传以鞅掌为烦劳之状，故云失容。言事烦鞅掌然，不暇为容仪也，今俗语以职烦为鞅掌，其言出于此传也。故郑以鞅掌为事烦之实，故言鞅犹荷也。”钱澄之《田间诗学》：“鞅掌，即指勤于驰驱，掌不离鞅，犹言身不离鞍马耳。”】同此情景也。今则斗室春温，虽有重裘，束之以饱蠹腹，三冬一絮衣足矣，不绨袍以受怜，【麟按：《史记·范雎传》：“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每负暄而思献。【麟按：《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是昔寒而今暖也。

至若驷马高盖，仆隶云从，纡朱怀金，亦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然而手版高擎，心旌低束，【麟按：《战国策·楚策一》：“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悬旌，而无所终薄。”】腰折膝屈，犹恐不得当以报上官，盖分在则然耳。【麟按：谓为官者之职分当如此。○作者虽有世外志，而明于职分，盖深识孔子“名教”三昧者。】今则晚食当肉，安步当车，无罪当贵。【麟按：《战国策·齐策四》：“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喜我者，无从伸拏云之手；【麟按：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王琦汇解：“拏云，喻言高远。”元尚仲贤《单鞭夺槊》第二折：“他有投明弃暗的心，拏云握雾的手。”】怒我者，未必下坠渊之石。【麟按：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尘视轩冕，与月为邻。【麟按：“月”与“日”对，“日”代之帝王、朝廷，“月”则比喻小民、草野。】是昔辱而今荣也。举此五端，以概其余，目为‘今是’，夫岂妄哉？”

客曰：“已矣！南金不为处幽自轻，【麟按：《诗·鲁颂·泮水》：“元龟象齿，大赂南金。”毛传：“南谓荆、扬也。”郑玄笺：“荆、扬之州，贡金三品。”孔颖达疏：“金即铜也。”《后汉书·宦者传序》：“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仞珍藏。”又指人才，见《晋书》。】瑾瑶不以居深止洁。持今之是，补昨之非，其人其楼，并堪不朽。”

铭曰：

碧树留云，青萝袅烟。一楼屹起，在四明巅。中有幽人，安稳高眠。花以为壁，梦以为年；笔以为耒，砚以为田；月以为柬，雨以为笺；鹤以为伴，风以为弦；平以为福，醉以为天。晴岚一指，苔石几拳。非僧非道，亦佛亦仙。半真半假，若智若癫；不夷不惠，【麟按：伯夷，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柳下惠，三黜不离故国。前为廉让的代表，后为忠贞的楷模。此谓行其中道，故下句云“忽方忽圆”。】忽方忽圆。问诗读画，寻棋品泉。友松师竹，梅妻宠莲。【麟按：宋林逋妻梅，周敦颐爱莲。】其怀落落，其致翩翩。与楼终始，他不问焉。

【赏音子曰】

古音古节，如读《桃花源记》，别有天地，非复人间。【麟按：赏音子，作者友人况成春之号。●此文选自《啖影集》卷三。觉其美，不敢秘，因录以共赏。】

赤壁雅鬼

黄冈欧阳生，有睡癖，借榻于赤壁之二赋堂。一夕，闻东坡亭上笑语之声不绝，出堂窥之，一耸肩叟，庞眉皓齿，依栏作推敲状；一脱帽客，前颠后仰，唱“万事不如杯在手”之句。【麟按：明俞弁《逸老堂诗话》：“朱性甫存理，仲秋在王浚之池台赏月，座中诸客赋诗，先就，性甫有一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咸为击节称赏。余曾见僧仲璋一词云：‘万事悠悠输一醉，花酒休教离手。’性甫句得非此词脱胎换骨否？”清王之春《椒生随笔》：“‘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前人句也。每岁以十一月望日为月当头，是日子刻，立竿无影。他月不然，否则常有团圆，何必云一生几见耶！忆吴竹桥太史咏月当头《喝火令》词句云：‘笑说今宵明月十分圆，笑说今年明月还有一回圆。’意特新倩。”】趋前相见，各不相识。通问毕，知耸肩者为为府学司马生，自言有诗癖。脱帽者为靳水谢生，自言有酒癖。生亦以所癖告。

司马曰：“余三人虽萍水交，应各抒所嗜，以永今宵。某不敏，敢抛砖为引。”抱膝吟曰：“秋风起，逸兴飘。身已化，【麟按：《敦煌缀琐·女人百岁篇》：“百岁山崖风似颓，如今身化作尘埃。”】习未消。扶吟杖，泛诗瓢。【麟按：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唐球》：“球居蜀之味江山，方外之士也。为诗捻稿为圆，纳入大瓢中。后卧病，投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吾苦心尔。’至新渠，有识者曰：‘唐山人瓢也。’”】须慢捻，【麟按：唐卢延让《苦吟》：“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头轻摇。思乙乙，著超超。【麟按：陆机《文赋》：“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流动》：“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嗤鹤膝，忌蜂腰。【麟按：《南史》卷四八《陆厥传》：“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八病尚有“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之目。】贤四十，【麟按：王天海注以为“贤”当是“弦”之误。然弦有五十者，有二十五者，如箜篌琵琶之属，不闻四十者。】曲《六幺》。【麟按：白居易《琵琶行》：“初为《霓裳》后《六幺》”。】拟乐府，续歌谣。怀远道，别朋僚。花树下，月明宵。灞桥雪，海门潮。【麟按：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韵府群玉》：“孟浩然尝于灞水冒雪骑驴寻梅花，曰：‘吾诗思在风雪中驴子背上。’”○唐孟棨《本事诗·征异》：“宋考功以事累贬黜，后放还，至江南。游灵隐寺，夜月极明，长廊吟行，且为诗曰：‘鹫岭郁岧嶤，龙宫隐寂寥。’第二联搜奇思，终不如意。有老僧点长明灯，坐大禅床，问曰：‘少年夜夕久不寐，而吟讽甚苦，何邪？’之问答曰：‘弟子业诗，适偶欲题此寺，而兴思不属。’僧曰：‘试吟上联。’即吟与听之，再三吟讽，因曰：‘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之问愕然，讶其遒丽。”】局格老，【麟按：王昌龄《诗格》：“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思二：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风味饶。茶多饮，酒频浇。废寝食，忘暮朝。生唧唧，死喓喓。【麟按：唧唧、喓喓，皆以虫吟比诗吟。生死以之，方称得“癖”。林语堂至谓“人不可以无癖”，或癖于艺，或癖于爱，皆情之至者。袁子才曰“人无风趣官多贵”，则是恶其无雅癖者。】泉台影，瘦如魈。”【麟按：杜甫《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知君苦思缘诗瘦，大向交游万事慵。”《本事诗·高逸》：“（李白）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崔）颢，汴州人。……颢苦吟咏，当病起清虚，友人戏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诗瘦耳！’遂为口实。”○葛洪《抱朴子·登涉》：“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

生曰：“诗则佳矣，奈何作鬼语？”谢曰：“鬼而雅，何与人而俗？”满饮一斗，拍手高唱：“秋风起，酒旗飘。肠正渴，客见招。三升榼，五石瓢。风雨夕，花柳朝。初筵什，独酌谣。【麟按：谓开筵时吟诗，独饮时讴谣。○《尔雅·释乐》：“徒吹谓之和，徒歌谓之谣。”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二：“唯人声而无八音谓之徒歌，徒歌曰谣。”】杯吞海，颊生潮。舞傞傞，乐陶陶。捉水月，【麟按：《摭言》曰：“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见王琦《李太白全集·年谱》引）梅尧臣《采石月下赠郭功甫》：“采石月下闻谪仙，夜披宫锦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吹洞箫。【麟按：东坡《前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乾坤大，岁月遥。【麟按：《水浒传》：“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太白楼，【麟按：在山东任城（今济宁）。安徽马鞍山采石矶亦有太白楼。】杜叟桥。【麟按：唐许浑《访别韦隐居不值》：“汤师阁上留诗别，杜叟桥边载酒还。”】谁荷锸，【麟按：《世说》注引《名士传》曰：“伶字伯伦，沛郡人。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刘伶《酒德颂》：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瓮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此连镳。【麟按：原注：“韩愈诗：幕中无事惟须饮，即是连镳向阙时。”○韩愈《郾城晚饮奉赠副使马侍郎及冯李二员外》：“城上赤云呈胜气，眉间黄色见归期。幕中无事惟须饮，即是连镳向阙时。”】愁城破，垒块浇。【麟按：庾信《愁赋》：“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宋周邦彦《满路花·思情》：“帘烘泪雨干，酒压愁城破。”张耒《看花》：“经营美景还诗匠，倾扫顽愁赖酒军。”○《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明李贽《杂说》：“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生阮籍，死王乔。【麟按：阮籍为牛饮酒徒，王乔为不死仙人，此反说，乃太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之意，为酒徒颂歌也。】倾三卯，【麟按：白居易《醉吟》：“耳底斋钟初过后，心头卯酒未消时。”又《卯时酒》：“未如卯时酒，神速功力倍。”苏轼《答张文潜书》：“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醉，来人求书，不能复覼缕。”】凌九霄。形骸放，【麟按：王羲之《兰亭集序》：“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贫贱骄。【麟按：《史记·魏世家》：“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于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躧然，柰何其同之哉！’子击不怿而去。”此以为是酒精作用。】九泉下，伴诗妖。”【麟按：原注：“《汉书》：诽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论衡·订鬼》：“诗妖、童谣、石言之属，明其言者也。”】

吟未竟，生已朦胧睡去。谢勃然曰：“诗酒之场，岂容措大酣睡，刻烛于此？【麟按：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下：“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类说》卷四十引唐张鷟《朝野佥载》：“江陵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措、醋一声之转。俗称书生为酸秀才，亦由于此。○《南史·王僧孺传》：“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文琰曰：‘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句法仿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六宋太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寓微义焉。】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麟按：晋石崇《金谷诗叙》曰：“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世说》注）】生曰：“顷实眼倦，愿俟异日。”客固强之，因援笔书曰：“秋风起，睡味饶。抛身世，屏尘嚣。微醺后，可怜宵。【麟按：可怜，可爱也。】雨淅沥，风飘萧。温纸帐，絓翠翘。【麟按：《楚辞·招魂》：“砥室翠翘，絓曲琼些。”王逸注：“翠，鸟名也；翘，羽也。”此指帐饰。】高支榻，净泥寮。心旌偃，智灯消。【麟按：梁简文帝《菩提树颂序》：“法雨法水之润，等世界于无边；智灯智炬之光，同虚空于莫限。”王勃《益州绵竹县武都山净惠寺碑》：“挥觉剑而破邪山，扬智灯而照昏室。”二句谓睡不用思维，即下所谓“先睡心”之意。】游广漠，陟岹峣。罗浮近，华山遥。【麟按：罗浮在广东，华山在陕西，皆所谓仙人所居处。】甜且黑，暮而朝。【麟按：东坡《发广州》：“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馀。”自注云：“俗谓睡为黑甜。”惠洪《冷斋夜话》：“诗人多用方言，南人谓象牙为白暗，犀为黑暗，故老杜诗曰：‘黑暗通蛮货。’又谓睡美为黑甜，饮酒为软饱，故东坡诗曰：‘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卢生枕，尹母绡。【麟按：“卢生枕”见唐沈既济《枕中记》。○“尹母绡”，原注：“《事文类聚》：尹喜母常昼寝，梦绛绡绕身。”】袁安雪，郑人蕉。【麟按：《后汉书·袁安传》李贤注引晋周斐《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熟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蝶栩栩，蚁廖廖。【麟按：《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蚁廖廖”，见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松间鹤，限上猫。生诸葛，死僬侥。【麟按：《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庶元直与亮友善，谓为信然。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列子·汤问》：“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以二类比喻长短、智愚、贵贱之人。】日三丈，未伸腰。”【麟按：黄庭坚《次韵寅庵四首》：“此时睡到日三丈，自起开关招酒徒。”】司马曰：“先睡心，后睡眼，真得睡中三昧矣！”【麟按：宋蔡季通《睡决》：“早晚睡时，先睡心，后睡眼。”陈抟《睡答》：“ 白云先生卧华山之颠，方醒。有衣冠子金励问曰：‘先生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觉破今古之往来。妙哉，睡也！睡亦有道乎？’先生答曰：‘有道。凡人之睡也，先睡目，后睡心；吾之睡也，先睡心，后睡目。凡人之醒也，先醒心，后醒目；吾之醒也，先醒目，后醒心。心醒，因见心，乃见世；心睡，不见世，并不见心。宇宙以来，治世者，以玄圭封，以白鱼胜；出世者，以黄鹤去，以青牛度；训世者，以赤字推，以绿图画。吾尽付之无心也。睡无心，醒亦无心。’励曰：‘睡可无心，醒焉能无心？’先生答曰：‘凡人于梦处醒，故醒不醒；吾心于醒处梦，故梦不梦。故善吾醒，乃所以善吾睡；善吾睡，乃所以善吾醒。’励曰：‘吾欲学至无心，如何则可？’先生答曰：‘对境莫任心，对心莫任境。如是已矣，焉知其他。’因示以诗云：‘常人无所重，惟睡乃为重。举世此为息，魂离神不动。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谢曰：“今夜乐甚，恨不与琴操偕来。【麟按：“琴”谐“情”，乃作者拟托之人，故以吟“色”。此书中如卷一之郝捣鬼（好捣鬼）、邬友仁（无有人），卷二之遂非氏、普膏亭等，皆寓言中人，不可认真。】渠故癖于色者，若使操觚，定多丽句。”生方欲致词，讵鸡声喔喔，二客已杳。【麟按：袁枚《子不语》卷八：“忽鸡叫一声，两鬼缩短一尺，灯光为之一亮。鸡三四声，鬼三四缩，愈缩愈短，渐渐纱帽两翅擦地而没。”】

【赏音子曰】

    结习未消，死犹技痒，良可悲矣！琴操之说，令人神往。妙在曲终不见，江上峰青。【麟按：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此篇自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