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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 |
我是一条小河
作者:冯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从你的身边流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河水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绿的叶影儿
裁减成你的衣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最后我终于
流入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衣裳!
我也随着海潮漂漾,
漂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第六首
作者:冯至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第十一首
作者:冯至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那一觉却永不曾凋谢。
我永久抱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但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挤在这个世界以外,
有几次望出来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你的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第十五首
作者:冯至
看这一队队的驮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翔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第二十首
作者:冯至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萦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蛇
作者:冯至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
──-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第二十三首
作者:冯至
连接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冲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冲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南方的夜
作者:冯至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情热。
──-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感到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 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十四行集(选其一)
作者:冯至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
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
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
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
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桥
作者:冯至
“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
“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
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呢,
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
“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
“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
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
度过这样长、这样长久的一生。”
雪中
作者:冯至
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图画,
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
雪花儿是梦一样地缤纷,
中间更添上一道僵冻的小河。
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
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啊,如果画图中也有声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来:“亲爱的姑娘!”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
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
都无主地飘蓬的风里雪里。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静默,
用我心里惟一的声音把画图撕破。
雪花儿还是梦一样的迷朦,
在迷朦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
什么能够使你欢喜
作者:冯至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雨啊,我的泪珠儿也流了许多;
如果是风呢,我也常秋风一般地叹气。
你可真象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听裂帛的声息——
啊,我的时光本也是有用的彩绸一匹,
我为着期待你,已把它扯成了千丝万缕!
你怎么总不肯给我一点笑声,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你欢喜?
如果是花啊,我的心也是花一般地开着;
如果是水呢,我的眼睛也不是一湾死水。
你可真象是那古供的骄傲的美女,
专爱看烽火的游戏——
啊,我心中的烽火早已高高地为你燃起,
燃向全身的血液奔腾,日夜都不得安息!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作者:冯至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作者:冯至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韩波砍柴
作者:冯至
——记母子夜话
农历正月十九,
雨下了几天几夜,
后半夜忽然停止,
露出来下弦明月。
满屋里都是月光,
老婆婆从梦中惊醒,
她叫醒她的儿子,
她说,“外面有个人影。”
儿子说,“深更半夜,
哪里会有什么人?”
“你们年轻人不知道,
这是韩波的灵魂。
“韩波是一个樵夫,
终日在山里砍柴,
他欠下了地主的
还不清的高利债。
“他砍柴砍了一生,
给地主生火煮饭;
他砍柴砍了一生,
给地主生火取暖。
“但是他自己永久
吃不饱也穿不暖;
不管天气多么坏,
砍柴没有一天中断。
“那时和现在一样,
雨下了几天几夜,
到了正月十九,
雨又变成大雪。
“他在风雪里冻死,
许多天没有人管,
后来身上的破衣裳
也在风雪里腐烂。
“但他死后的灵魂
还得要出来砍柴,
因为他一丝不挂,
只能在夜里出来。
“年年在他的死日,
后半夜总有月光,
给他照着深山,
像在白天一样。
“我们这里的春雨
一下就是一个月,
只有在这时候,
雨为他停止半夜。”
她说这段故事,
说得人全身发冷,
外面的月光中
真像有一个人影。
她的儿子说,“妈妈,
韩波死的真可怜,
但这是旧日的故事,
不是在我们今天。
“过去我们村里,
人人都是韩波,
可是我们现在,
韩波没有一个。
“过去无数的韩波
都在饥寒里死亡,
我们同情他们
只用半夜的月光。
“现在的月光里
也许有韩波的灵魂,
他出来不是砍柴,
却是要报仇雪恨。
“明天我们斗地主,
他也要向地主清算,
他再也不会害羞,
他要在白天出现。”
1952年2月15日,江西进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