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钮扣(散文)
(2012-05-17 23:0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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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黄瓜阳光女人抽烟菜园情感 |
分类: 散文 |
雪姐的母亲走了。我有预感,一直就有。那些日子,我忙着审稿编稿,忙着备课上课,忙得黑夜也是白天。可是,梳理文字的间隙,总会有隐隐的痛在心口滚动,在心间翻腾。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雪姐,问问伯母的安康。一转眼,又给忙的事情耽搁了。伯母躺在那块黑土地里,躺在我忙碌的发条上,躺在雪姐盈盈地呵护下,睡去了,却是永远地睡去了。
伯母,是我东北之行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这是雪姐给予我的最珍贵的人生情缘。在东北,在舒兰,在玉米成林的日子,看到伯母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跳跃得极不平常,就像遇见前世离散的一位亲人。我找啊找,找了好多年,终于在雪姐的家中找到了。伯母拉着我的手,拉着我女儿的手,说一些毫无隔膜的话。仿佛我们不是千里之外的客人,而是伯母滚落在大西北草丛间的两粒钮扣。不管时光如何刷洗钮扣的容颜,伯母一回头,一弯腰,便能看见,便能嗅到亲亲的亲人气息。她伸出手,抖抖的,捡起来,缝在旧式的衣衫上。阳光透过纱窗的那一刻,伯母穿上它,扶着屋墙,开心的,来来回回地走步。她褶皱的脸颊,盛放着我熟悉的母亲的笑颜。
雪姐的屋后,有一片菜园。我去的日子,正是黄瓜西红柿成熟的时节。早晨,亮亮的阳光,裹挟着黄瓜叶子的清香,穿透窗缝,落满客厅的角角落落。吃罢早饭,菊姐上班去了。伯母趿拉着拖鞋,走到菜园门口。那里放着一双进菜地的专用鞋子。伯母撩起绿色的珠帘,换上那双泥鞋,一步一步,晃悠悠的,晃到菜地里去了。我竭力阻止她,还是没有拦住。伯母身体不是很好。她的腿走路很吃力,身体摇晃得很厉害。我跟出去,搀扶她。她却推开我的手说,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摘黄瓜。摘下的黄瓜交给我,摘到的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不洗,放进嘴里就吃。伯母说,吃呗,我们这里,雨水多,干净的。
东北的天空,高远,透明。阳光一出来,你便看不到一丝云絮。即使刚刚漂过一场大雨,菜园里蓄满雨水,漫了蔬菜的根,只要太阳一露脸,也就能看到碧蓝的天,澄澈得像孩童的眸子,没有半星儿杂念。伯母站在清亮亮的菜园里,絮絮叨叨的,说着地道的家乡话。她语速稍快,声音浊重。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站在她身边,我装作很懂的样子,耐心地听她说。我越是耐心,她说得越是兴奋。声调高上去时,我便能听懂几句。她说,我们颜雪啊,可忙啦,可忙啦!这孩子,待人实在。忽而转过头盯住我问,你跟她咋认识的?我还没说完,她就转过头摘黄瓜去了。不一会儿,忘记了,转过身来又问我。
阳光越来越烈,炙烤着伯母羸弱的双肩。她一行,阳光一动,肩膀便在这光影里,抖抖地斜下去。脖颈随之朝前大幅度倾斜,头深深地低下去,努力探寻着密匝匝叶子下暗藏的黄瓜。似乎发现了,她用手一层一层拨开遮挡的叶儿,探出手去,摘到一根又粗又长的嫩黄瓜,高高举起来,晃给女儿看。阳光下,伯母满脸的汗珠子,满眼满眼的笑意,都是我似曾相识的旧迹。
小时候,奶奶也这般站到菜地里,也这般举起黄瓜给我晃。只是,那时的奶奶多年轻啊!连一丝白发都没有。油亮油亮的头发盘在后脑勺上,圆圆的,像十五的满月亮。奶奶围着一条藏蓝土布围裙,行走菜园里。她撩起的围裙,兜着刚摘的青辣椒、青色泛白的西红柿、歪歪扭扭的黄瓜,还有一个紫圆的大茄子。奶奶不让我们进菜园,说园子里有毒蛇。奶奶进去时,我们就站在栅栏外等着。那时,总吃不饱,肚子瘪瘪的。还没到到饭时,肚子便不争气地鸣叫。所以,奶奶一进菜园,我的目光便随了奶奶的身影,跟到黄瓜架上去了。
现在,奶奶早已离我而去。那些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仿佛春草,一遇到阳气,便蓬蓬勃勃地生长。伯母举起黄瓜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奶奶。但是,我不敢说。因为我怕一出口,又成谶语。赶快示意女儿,扶着伯母进房间里去。
伯母坐在客厅里,燃起一根烟,微眯着眼睛,沉醉地吞吐烟圈。在关中,我很少见到女人抽烟,更没见过这般年纪的女人抽烟。伯母抽烟的姿势很优雅,很老道。烟圈一个接一个,升腾起来,形成轻淡的烟柱,顺着伯母的头顶飘向屋顶,然后四散而去。伯母说,伯父离开后,她心里总是堵,有时堵得很厉害。没处发泄时,她就抽烟。伯母的话语里,总是提到自己的老头儿。说起老头儿,她的声音便低沉,我听得不是很分明,但我能感觉到,两位老人相濡以沫的那份情感。
离开舒兰后,我一直在牵挂,一直在担心。上坟祭拜奶奶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东北的伯母。年前,看到雪姐写到伯母病危住院的文字,我的眼泪唰一下奔涌而出。雪姐说,伯母灯油即将耗干,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她该结束孤守的日子,到伯父那里去,开垦一片菜园,种下他们呢喃爱语的常春藤,阳光下轻盈盈地生长。
理虽如此,可是,当伯母真的离去时,我依然悲不自胜。拿起手机,擦干眼泪,想用朗朗的语调安慰雪姐。没想到,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雪姐沙哑的声音,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捂住电话,泣不成声。伯母,又何尝不是我自尘间遗落的一粒纽扣呢?
我和伯母有缘,有钮扣之缘,有尘世之缘。可是,为何这尘缘如此短暂,来不及让我们见第二次面,便烟消云散。这么多年,这么多亲人,离我而去,每次我都会哭得天昏地暗,但是,任凭我千般哭喊,他们也不肯回头望我一眼,给我一点说尽心中话的时间。我和雪姐相距遥远,此生有幸相见,又何不幸与伯母只是一面之缘?
人与人之间,要修炼到何种程度,才能修得终生厮守的亲情,或者难以割舍的爱情,抑或友情?四月的阳光不说话,五月的阳光亦不说话。它们天天来,天天守着窗外的叶子,看叶芽儿的边角,怎样在风中舞成亲密的母子,诠释一种无以言说的尘世情缘,直到月昏天暗,直到星移月远……
2219字
2012.5. 17.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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