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妈妈的信札 |
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戈尔兹,她叫多琳娜,他的妻子。他们结婚58年了。
他是法国一位思想家,哲学家,作家,也是萨特的朋友,他的研究方向是生态学、生态危机和“政治生态学”理论。然而他说,如果没有她,所有这些头衔“没有意义,无足轻重”。
他们共度了58年的时光。直到有一天,他陪着她,手挽手并肩躺在床上,服药,安静地一起离开人世。
他一生著述千言万语,所有那些其实抵不上他在生命尽头写给爱人的一封博大、真诚的公开情书。这封情书长达75页,书名为《致D书·情记》。
“你就快到82岁了。你缩短了6厘米,体重不足45公斤,可你依然美丽优雅,令人爱慕。我们共度了58年的时光,我爱你胜过从前。”“我需要重构我们的爱情,好从各个角度来理解它。我致书给你,就是为了理解我们经历的一切,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切。”“我们彼此说过,假若有来生,还要共度。”
这些话其实非常质朴,然而因为其中的挚爱,因为由两人用一生的时光写就,便格外震撼与动人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安德烈·戈尔兹和多琳娜之间的故事。
比如他不愉快的童年。他说他从来没有爱过他的父亲。
比如她孩童时被母亲遗弃,在教父(实为生父)照看下长大,但她很少提到自己的过去。
比如他们互补的性格。他不谙世事,是个老派知识分子人物,为人羞涩谨慎,外号是“图书馆里的老鼠”。而她非常快乐敏锐,脸上总挂着微笑,她是他与真实世界的联结点。
大概正因为此,他们的内心深处是欠缺安全感的,漂泊不定的。直到见到对方的那一刻起,他们彼此才深切感觉寻找到了抵挡这不安世界所有不安风雨的砖石,用时间用全部身心将砖石砌成墙建成房子,幸运的是,因为爱情以及由爱转换的亲情一直存于他们之间,因此他俩共筑的这个家,舒适温馨,有明亮的窗,阳光可以映照进来,并看得见外面的风景。
戈尔兹和多琳娜与萨特和西蒙·波伏瓦是好友,与那两位惊世骇俗、混乱却同样永恒的关系相比较,他们如此古典唯美,并铸就永恒,甚至用一辈子、用生命来画上完整的句号。多琳娜于1965年因接受X射线照像检查,化学微粒留在她的头盖骨里,并在颈部形成囊肿,她的余生一直饱受剧痛折磨。正如戈尔兹信里所说的“身材缩短6厘米”,身体虚弱而且疼痛。几十年的时间里,他大概是她最有效的安慰剂和止痛药吧。以致于当他觉察出面对命运和病魔的无能时,他们谁也不能独活于这世上,选择一起离开。
所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两人早在婚姻初期就决定不要孩子。
直到晚年,戈尔兹才在接受采访时说:“我认为,好父亲是那些在自己的童年里需要父亲的人。我不想成为好父亲,是因为我从没有爱过我的父亲。如果我们有了孩子的话,我会十分嫉妒多琳娜,我宁可她属于我一人。”
原来,对这世上的某些人来说,一生仅仅只能爱一人。
这种情感,强烈固执与专注排他到,甚至自觉抗拒人类本性中生存繁衍的本能,他们不要孩子,他们要把所有的全部的爱,留给对方,而且仅仅只奉献给对方。他们不愿这爱的平衡与家庭关系稳固被破坏,因此不作养育孩子的冒险举动。
你可以说他是自私、不愿负责任,换个角度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和心理呢?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与性情之微薄,他不确定他能够担负起做个好父亲的使命,于是不愿给无辜的孩子带来可能的莫测命运。不给这拥挤的世界添堵了。放弃人一辈子惟一可以当上帝的机会。
当然,从不同角度来剖析戈尔兹的心理可以得出不少结论,关于性格的,关于哲学思想的,关于心理健康的,关于童年阴影的,关于生存环境的,可能是无意义的喟叹,替他人烦忧,甚至还可能有人从道德层面来作无谓的评判。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们只知道,他怀有的爱情如此激烈和深厚。他用一生营造一种关系,叫“我们”。那是他与他的妻子彼此渗透、相互倚靠、共同打磨而成的,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璀璨夺目。也许易碎吧,也许看似透明却隐藏了太多棱角折射了太多曲线勾勒了太多阴影吧,然而很幸运,戈尔兹和多琳娜将这一切保护得非常好,于是,他们的一生就成了经典,艺术品一般,可供仰视与敬畏。他们放弃了外延,对陌生世界的探索,放弃了对爱情的其它诠释可能,他们想不出任何别的方式会更幸福,他们放弃了对自身的延续,那往往喻意希望、生命之生生不息的孩子。
因为他们自己足够永恒。足够圆满。
他们只做做得到的事情。他们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看着朝朝暮暮,也有感触。面对孩子,我扪心问自己:
我要怎样去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