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缶而歌:乐乎悲乎?
(石之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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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开幕式上最宏大壮观、最震撼人心的场面,莫过于“击缶而歌”:2008名中国古代武士整齐列阵,动作挥洒奔放,高声呐喊,亦鼓亦舞,刹那间攫住了无数观众的眼球和心灵……
然而,朱大可先生却在《国家叙事的语文瓶颈》一文中指出:“作为开幕式的第一乐章,2008名武士击缶而歌,向我们出示了一个典型的语义错误。自先秦以来,击缶之歌就是丧礼之乐,主要用于悲伤的葬礼,而不能出现于喜庆场合……”
对百年奥运开幕式上恢宏一幕的迥然不同的诠释,让许多人陷入了困惑。
“击缶而歌”乐乎悲乎?为此,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和肤浅的“文化人”,笔者也试图从三个方面来谈谈这个问题。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开幕式上“击缶而歌”的“缶”从形体上看来源于何处。
从外形上看,开幕式上的“缶”与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铜冰鉴缶基本相同(如下图):

(开幕式上千人击打的高科技缶)

(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青铜冰鉴缶)
说到湖北曾侯乙墓,我们不得不简单介绍一下这座“战国地下乐宫”。1978年夏天,湖北省武汉市西北约155公里的随县,发现了一座距今2400多年的战国早期大墓,出土文物超过15000件,创下了中国考古史上许多之最,令人叹为观止。墓里有精美绝伦的青铜礼器与用具,有巧夺天工的金器与玉器,有绚丽多姿、历久弥新的漆木器,有攻防齐备的兵器与车马器等,显示着墓主人的地位与权势。然而,最终使曾侯乙墓享誉全球的,还是墓中出土的
8 种 125 件乐器,“青铜冰鉴缶”就在其中。所以,曾侯乙墓又有“战国地下乐宫”的美名。这 8 种 125
件乐器,是以编钟为主的。编钟是古代铜制的敲击乐器,也是象征所有者权力与地位的礼器,由多件组编而成,并立架悬挂。曾侯乙墓的编钟有65件钟体,是当今世界上最重的敲击乐器,它音域宽广、音色优美,音律十分准确,是世界音乐史上的奇迹。这套编钟的钟体分三层悬挂,由6件佩剑武士形象的立柱支撑着,构思十分精巧合理。每件钟上都有标音与乐律的刻铭文字,标音位置不仅准确,而且非常具有规律性,可以演奏采用和声、复调以及转调手法的乐曲,解决了中国音乐史上十二律等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堪称先秦时代唯一的乐律学专著,也是打开先秦音乐殿堂之门的钥匙。
其次,我们从“缶”的起源和演变上探究一下它到底蕴含着什么。
缸、罐、缽、罂等都是古代的容器,其中缸、罐现在仍然都在用。这几个字的偏旁,都是“缶”,根据汉字的特点,“缶”就是过去陶制的器皿,以此演化到今天的陶制器物,大多有个“缶”边。在历史上,有一些关于缶的记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这里,我们就从“缶”的传承文化说起。它的起源,可以远溯到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与《周易》,那时候的民间“鼓盆歌”以娱乐为主,古代亦称之为“鼓缶、击缶”。在《诗经·陈风·宛丘》中记载的有这样的内容:“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寿羽)”,其中“坎其击缶”是娱乐内容。《周易·离》九三爻辞载:“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耄之嗟,凶。”意思是说,在太阳西沉时的光辉,不叩击瓦器而歌唱那就是垂暮老人的嗟叹。即将去世的老人,不鼓缶而歌是不吉利的。在老人临死之前,鼓缶唱歌是安抚老人的礼仪行为。在丧歌中饱含了对死者顺风顺路的祝愿,并在丧葬习俗中尽可能为亡者创造条件,使他一路走好。
“击缶”以娱乐内容和丧礼习俗的共存持续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在战国时期更成为了华夏民族音乐表现形式的三大类别之一,据《墨子·三辩》中记载:“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殓冬藏,息于瓴缶之乐。”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当时森严的等级制度,“击缶”则只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的娱乐。
在历史上,关于“缶”的记载中,最有名的当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
从上面的记载可以看出,“缶”的确不是很高雅的乐器。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就提到:“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可见,在秦始皇那个年代,秦国风俗上已经认为击瓮叩缶俗气了些,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再次,我们还可以从“缶”的遗风中来看看其蕴含的悲喜。
据汉代桓宽《盐铁论·散不足》载:“往者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淮南子·精神训》载:“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在东晋时更有王敦击壶、隋朝有大音乐家万宝常随手击碗成曲等故事。战国时期的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则进一步将鼓盆歌走向丧礼。《庄子·至乐》中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认为人死后不应该悲伤,应该高兴地送其走,于是鼓盆而歌,这种渊深悠远的意境恰似一种生命情调与主体意愿的完美结合。北齐御史上士颜子推在《颜氏家训勉学》中说:“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到唐代之后,“鼓盆·击缶”的娱乐成分逐渐减少,李建勋《田家》之二:“木船擎社酒,瓦鼓送神钱。”到宋代出现“鼓盆之戚”的说法。宋·岳珂在《宝真斋法书赞》载:“闻有鼓盆之戚,不易派遣。”在元、明、清的文学作品中,“鼓盆歌”、“鼓盆悲”、“鼓盆之戚”之说,更为常见,而作为娱乐形式的击缶,也只有穷叫花子敲墩钵了。而“鼓盆歌”,作为民间丧事礼俗,经历了夏商周形成期,战国之后千年的发展兴盛期,到宋代已成为习俗而在荆楚大地(如荆州一带)流传至今。
综上可见,若要是认真讲究的话,“击缶而歌”在盛大的喜庆场面运用的确不是那么贴切。笔者就想:同是“战国地下乐宫”的“缶”和编钟,为什么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没有选“象征所有者权力与地位”的礼器编钟演奏而要“击缶而歌”?不过,在几千年的演进中,“击缶而歌”也成为劳动人民自娱自乐的一种形式,奥运会开幕式上集合声光电高科技的缶阵效果十分出彩。对此,我们的思想不能太僵化,应该赋予“击缶而歌”以新的美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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