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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随笔 |
《镜子》:记忆里的前世今生
辛泊平
面对苏联电影大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我只能失语,长时间的,无法自持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原来电影竟然可以拍成这样?竟然可以无视观众的感受,只是按照导演的意图一路挺进?《乡愁》是这样,《镜子》也是如此。
是的,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不提供故事,只给你不断切换的镜头。乡村风景,孤独的人,没有逻辑的对话,非理性的印象,这才是塔可夫斯基电影的核心。在那些或长或短的镜头里,你抓不住事件的因果,理不清时间的纹理。你只能顺着那些碎片式的画面摇曳感受同样零散的记忆。所以,我看《镜子》,我不敢奢望读出一个清晰的故事。
据说,《镜子》是塔可夫斯基的自传影片,里面所有的场景、事件和人物都是真实的。这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解读电影的线索。然而,就我的阅读印象而言,电影里的画面实在难以和塔可夫斯基的传记画上等号。所以,我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向去尝试靠近塔可夫斯基的意图和灵魂。
电影的前奏,是一个类似医生的女人在为一个患口吃的孩子在治疗,只不过,那种治疗方式有点像巫术。一上来就是神秘的气息,让人如坠云中。然而,如果你想着这可能是故事的序幕或者伏笔,那你就错了。等到字幕打出,电影便彻底遗忘了这段场景。医生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他们肯定存在,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的状况如何。它已经从塔可夫斯基视线里彻底消失。用不着讶异,记忆就是这样。它从来不会按照我们习惯的逻辑出现,不会因为我们的好奇而提供让你满意的答案。残缺,破碎,无序,才是它本来的摸样。
接下来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树林中抽烟,身后是她的房子,房子前的吊床上睡着她的孩子。一个乡村医生走过来。两人聊了天,抽了烟,似乎有某种默契。然后,男人离开。大风吹起,树叶沙沙响。男人回头再回头。似乎是我们习惯并期待的情节推进,《廊桥遗梦》里的场景。然而,没有,男人最终离开,像前面的治疗口吃的人们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出现。然后,便是孩子们吃饭,女人靠在门边。然后,便是柴草棚失火,火光冲天。在这一系列的画面转换中,每一个画面都仿佛是独立的,它不是前一个镜头的继续,也不是后一个镜头的蓄势。它只是孤零零的存在着,用它的方式擦亮你的眼睛,撩拨你的心灵。
后面的镜头,女人在印刷厂的走廊里走过来再走过来,长长的镜头,让你仿佛看到时间就在这一个镜头里凝固。女人去印刷车间,似乎是出了错误,她要检查一遍。但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女人惊惶不定,周围人也跟着惊惶不定。其实,惊惶只是自己惊吓自己。但一个人的惊惶的确可以传染给身边的人,这确是真的。然后,女人们相互打趣,很轻松的玩笑。但接着莫名其妙便出现了错位。女人仿佛被她的同事点中了要害——她像一个传说中的女人那样被丈夫抛弃了,她的精神有问题,她的孩子们处于不幸中。女人哭着跑进了浴室,绝望的哭泣。草蛇灰线一样的隐约,但我们却可以由此猜测:那个女人就是故事的叙述者的母亲,她正处于人生的变故中。也正是女人的这种反常状态,让那些意识流一样的印象有了扎实的背景。
中间的战争画面,那是实实在在的历史。爆炸,大军渡河,逃离的人群,哭泣的孩子,童子军在联系射击,纳粹领袖的尸体。然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终于看到女人从战场上归来的丈夫。似乎又是谜底被打开的前奏,是亲情温暖受伤的心灵。然而,没有,一切都在继续,神经质的叙事,神经质的突变,神经质的回闪镜头。然后,便是丈夫的画外音,是女人在镜子内外的伤心与迷离,是孩子惊恐的眼睛。然后,是另一组关于中国特殊年代的镜头,是荒诞的集体狂欢。这一段处于电影的中间部分,它以历史的真实感支撑了整个叙述的虚幻,让过往与当下之间有了一个稳固的平衡点。
电影的最后,是女人带着孩子从莫斯科回到乡下。她要找到孩子的奶奶。然而,她遇到的却是一个让她杀鸡的女人。那个女人也有一个孩子,但她们之间似乎没有交集,谈话之中,两人越行越远。她带着孩子继续行走,在河边,在树林里。然后,又一个镜头切换。女人回到了记忆的最初,她和丈夫在草地里缠绵。然后,他们谈起了孩子。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是睁着忧伤的眼睛望着远方。而远方,则是一个老妇人——或许就是孩子的奶奶——领着两个孩子走向未知的远方。
电影在这里结束。正如我们在镜子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一切都已发生,又仿佛一切都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有人说,镜子是一种隐喻,镜子可以让时间倒流,也可以让时间前移,所以,面对镜子,我们常常有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与惊愕。但塔可夫斯基说过他拒绝隐喻。或许,这就是记忆本身。许多时候,当我们开始回忆的时候,我们觉得昔日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流畅。但那是经过理性梳理过的记忆。真实的记忆应该是遥远的。比如战争,比如流血,比如童年的伤痛,这些实实在在的往事其实已经彻底进入另一个世界。当我们说被记忆唤醒的时候,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们在尝试留住过往,回归过往,思考过往,以我们现在的意愿和情感,为那些破碎的印象整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然而,时间对此不负责任。它只是冷眼观望,远远地看着我们,在镜子面前,徒劳地一点点修补那残缺的一切,徒劳地试图完成灵与肉的回归。或许,这就是生命本身,以记忆的方式呈现的,以时间的方式呈现的,我们的肉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前世今生。2015/3/3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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