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甫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和影响也是巨大的、显著的。表现在《三吏》、《三别》上最突出的有三个方面。一是创造了“即事名篇”、反复依傍”的新体乐府诗,为后代诗人创作现实主义的诗歌广开了方便之门。二是发扬了忠于事实,按照生活本来面目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开拓了中唐以后以白居易为首的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道路。三是描写人民痛苦时,“身同感受”地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融进客观事物的描写中,能唤起读者的共鸣。
所谓“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就是因事命题,根据描写的对象来决定读报题目。说题目,好象是一件小事,其实不然。所谓题目,指的是有现实性,人民性一类社会题目,而不是一般的题。在杜甫之前,自魏晋以下,一贯流行一种“拟古”的风气,诗人们往往借用汉乐府的旧题来描写时事。如陶潜的《拟古》,喜欢用古老的标题;曹操的《蒿里》、《薤露》,曹植的《泰山梁甫吟》,喜欢用汉乐府旧题。这种用古诗写实事的风气,一直到盛唐都没有改变,如李白的《古风》。其中原也有现实性很强的作品,诗题却和内容不适应,安上一个过时的古老的“旧题”,就掩盖了或至少模糊了诗的现实性和斗争性,减弱了诗的宣传作用。杜甫便不同了,他没有遵循建安以来沿袭乐府古题的老一套办法,而是本着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精神自创新题,即所谓的“即事名篇”,或者说是“因事命题”。我们看到杜甫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地用新题写出来的乐府新诗,内容丰富多彩,形式活泼,清新健爽。譬如,诗人走在新安道上,亲自询问解押“中男”的军吏,目击泣血送行的亲人们难分难舍的情景,就直接以《新安吏》为题写诗。而不再沿用类似《从军行》的汉乐府旧题。这样诗的内容紧扣了诗的标题,形式的内容融为一体,铸成了诗人伟大的现实主义力作。诗人以《石壕吏》为题,写由暮投宿到官吏夜捉人,又由夜捉人到听到到悲泣之声,到天明独与老翁告别,揭露封建统治者强迫人民服役的罪恶行径,反映了人民在战乱年代的悲惨遭遇。诗的这样内容和诗的这样的形式相得益彰,有力地突出的诗的主题。试想假如套用《感遇》、《古风》或《饮食、马长城窟》之类的旧题,诗的宣传作用和教育作用将受到何等的削弱?诗的斗争性和批判性将会受到何等的损害?《潼关吏》何偿不是如此?《三别》中的《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又何偿不是如此?从诗的题目整齐上和诗篇的对称上,诗人有计划、有目的将六首诗分成《三吏》、《三别》组诗的本身,就是一种更新颖的“无复依傍”的“即事名篇”,组诗用不用古题并不是一个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杜诗的最大成就和主要特色。杜甫有他独特的丰富生活经验,他的诗多取材于人民生活和社会现实的密切结合。为了忠于事实,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真实形象地反映现实生活,他需要采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这是形成杜诗现实性主义特色的内在原因。杜甫高出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或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通过个别反映一般,准确传神地反映表现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三吏》、《三别》是杜诗中的叙事诗,诗人立足生活,表现生活真实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十分突出。组诗中,诗人主要运用五种表现手法:第一、对现实生活中典型的艺术概括。杜甫非常善于选择和概括典型意义的人物,通过个别反映一般。《无家别》里写乱后乡里的面目,写无家可归的士兵心理,“近行只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写士兵对死于沟壑母亲的回忆,以点带面,有着揭示唐代战乱下社会弊端的极其重要深广的现实内容。第二、寓主观于客观。也就是将自己的主观认识,思想感情融化在客观具体描写中,而不明白说出。如《石壕吏》除“吏呼一何怒”微微透露出他的爱憎之情外,其余便都是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感受和评价融化在客观的叙述中,让事物本身直接感染读者。只如“有吏夜捉人”这一句,无疑是客观的叙述,但同时也就是作者的讽刺、斥责。不明言黑暗的残暴,而黑暗残暴之令人发指,已自在其中。第三、对话的运用和人物语言个性化。《新婚别》里通篇写的一个新娘子的独白,表现新娘子新婚竟成了生离死别,本痛不欲生,但一想到自己还是刚过门的媳妇,态度不免矜持,语语羞涩,备极吞吐,这完全符合人物的特定身分和精神面貌,所以我们读起来,总有一种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第四、采用俗语。这是《三吏》、《三别》语言的一大特色。《新安吏》中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潼关吏》中“丈人视要处,宽狭容单车”、《新婚别》里“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等,能增加诗的真实感和亲切感,有助于突出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个性化。第五、细节描写。杜甫善于捕捉富于表现力的,能够显示事物本质和人的精神面貌的细节,反映生活的真实。《石壕吏》用“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这一细节暗示老妇被拉走的惨剧。《垂老别》将“ 伤其寒”、“劝回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右奈何的“且复”、“还闻”等语层层跌出,曲折状写,达到了前人说杜甫“每借没紧要事,形容独至”的艺术效果。
凡喜爱杜诗的人,都会有一个切身的感受,就是杜甫写诗并不采取旁观者的态度,他不是一种“打抱不平”的心态,而是“身同感受”地将自已的思想感情融进诗中,汇入诗中所塑造的形象的情感里。可以说诗人的喜怒哀乐就是诗中形象的喜怒哀乐,或者说诗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就是诗人的思想感情。我们看到在新安道上,他和送孩子上战场的母亲们哭在一起;潼关,他把自己的喜怀忧紧紧地系在防御战事上。诗人写的《石壕吏》将主观寓于客观,将复杂曲折的事件集中在一夕一朝,将自已对黑暗统治的批判与谴责,对人民群众的同情与关心,通过故事发展的典型人物——老妇的言行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连读者也“身同感受”地与诗人一样产生出憎爱分明的思想感情来。仇兆鳌在《杜少陵诗祥注》里评论《新婚别》说:“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频频呼君,几乎一声一泪。”诗产生如此大的感染力,实质上是诗人通过新娘子这嘴诉说产生的。新娘子的通篇独白,就是杜甫身同感受地同情新娘子这类妇女的思想感情的表露。仔细辨别诗味,发觉《新婚别》、《石壕吏》是一种“冷剌”社会的方式,“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是诗人把火一样的热情淬于了冷酷的现实,表现了诗人“子欲无言”的“忍而又忍”的“身同感受”。而《新安吏》的“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垂老别》的“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藜”?则是诗人一针见血的“热讽”,是诗人“身同感受”的“忍无可忍”的呐喊,使人仿佛至今仍能听到诗人当时愤愤不平的怦怦心跳之声!
在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发展过程中,杜甫是继往开来,润泽百世,名伎传千古的集大成诗人。他创作的《三吏》、《三别》将现实主义诗歌成就发展到最高境界。举凡安史之乱这个时期唐代的“世上疮痍”和“民间疾苦”,全都化作这位“诗中圣哲”的“笔底波澜”。但应当指出的是,杜甫毕竟是一位封建时代的诗人,他不能也根本不可能认识到人民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对以皇帝为首的封建统治阶级还心存幻想,“况乃王师顺,扶养甚分明”,表明了诗人基本立场仍是王权拥护者。他也不是封建制度的彻底叛逆者,诗人身上还明显地表现出世界观的局限性。然而却不能用现在的标准来苛求一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人。瑕不掩玉,出生在八世纪的诗人以积极的入世精神,勇敢而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用毕生的精力为人民高唱赞歌。在我国诗坛上,杜诗的认识作用,借鉴作用,教育作用和美感作用都是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