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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柳》军嫂2021年4期赤峰市内蒙古 |
分类: 小说 |
短篇小说:
军嫂
吕斌
李小菊坐在河岸上,高挽着裤褪,两条白晰的秀腿泡在水里,两只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托住腮,出神地望着闪闪的河水,一双眼睛亮亮的。
初夏真个宁静,蝴蝶在田野上飘舞,燕子掠过水平面,射向对岸的苇丛,蓝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洁白的云。这样的环境,她又那么专注,我不愿意惊扰她,腿又站累了,就想扶一会儿身旁的老榆树,一抬脚,碰响了草叶,李小菊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我,说:“哎呀,姐姐,你咋悄手悄脚地瞅着人家?”
我为打破她的宁静很过意不去,局促地说:“我来找你,怕你……”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老虎,怕啥?”她歪起头,一副不让人的架势。
“你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闲坐呗。”
“你可记住,我是记者,又是过来人,什么都知道。”
“知道还问,想他,你管得着吗!”她的泼辣劲又上来了。
“哎,我跟你唠点正经事。”
“得了吧,你是穷正经,上一回你说是闲扯,可好,写了一篇文章,上报纸上嚷吵去,说什么十五的月亮照家乡,胡扯,十五那天我在田里忙到黑,到家就睡了,根本没看那破月亮,弄得村里人讥笑我。”
“别生气,我那只不过是打个比方。”
“那你咋不比方你想男人?”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她呀,她呀……
她也嘻嘻地笑,脸上似乎有点红,妙龄女子,这根神经最敏感。我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拉开黑皮包拉链,掏出笔记本和笔,说:“这回咱们再谈谈。”
“谈什么?”
“你到婆家的过程。”这次来,我抱了很大的希望,市报社主编看了我寄去的稿子,电话上说,这是一篇生动的通讯,可惜写得太草率了,让我重新采访,详细写去。我记下了他提出的几点要求,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问吧,我撒谎你拧我鼻子。”她盘着腿坐好,一副长谈的架势,遇上这样的采访对象我喜不自胜。
“你和巴图是怎么认识的?”我按照主编提出的要点问。
李小菊叙述起来。
巴图家原来住巴彦塔拉,汉语就是富裕的甸子,离我们村二十多里地的那个嘎查,啥叫嘎查?就是晚们汉语所说的村庄。我们这儿的人家冬天都到蒙古族居住的牧区捡牛马粪,当一年的烧柴。在前年冬天我爸在城里打工,把脚砸了,冬天不能捡粪,哥哥嫂子都在城里打工不回来,冬天捡粪的活儿只能我干。我赶着毛驴车到巴彦塔拉的草原上捡粪,那天风比较大,天特别冷,赶着毛驴车到了草原上,被得缩着身子,捡一泡牛粪就得把两只手抄到袖筒里暖和。因为风大,草原只有一个男人捡粪,他赶着一辆牛车,跟着牛车走边捡。可能是看见我是个姑娘,就朝我走来,到了我近处,我看清是个蒙古族小伙子,年龄和我差不多,细细的个子,两条干瘦的腿,小脸小眼睛,戴着肥大的狗皮帽子,穿着白茬羊皮袄,显得更瘦。他好奇地问我:“你——哪儿的?”
我有点紧张,这野外终究只有我们一男一女,我说:“荞麦塔拉的。”
他惊奇的神态,说:“这老远你咋一个人来了?”
我说:“我爸脚砸了,哥哥在城里打回不来。”
他哦了一声,眼光有了和善,我问他:“你是哪儿的?”
他回身往远处指一下:“那边,巴彦塔拉的。”
那个蒙古族居住的村庄,李小菊从来没有去过。
陌路相逢,李小菊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更主要的,这么冷的天,赶快捡满车粪是主要的。她转身赶着驴车继续捡粪。
小伙子赶着牛车伴随着李小菊的车捡粪。捡粪最忌讳扎堆,李小菊赶着车朝另一个方向走。小伙子却背着背筐朝她的车走来,她正要说你不要跟着我,就见小伙子把捡满的一筐粪倒进了她车上的囤圈子里。她诧异地张大了嘴,一时回不过神来。
小伙子大方地说:“你不躲着我,往那边走粪少,就在这边捡吧!”
李小菊回过神来,问:“你把粪倒进我车里干啥?”
小伙子说:“哪有女的捡粪的,这么冷的天,我帮助你快点捡满车,你好回家!”
李小菊问:“你的车捡不满咋办?”
小伙子说:“我天天赶着牛车在这草原上转悠,捡的粪一年烧不了,多余的都卖给你们汉区的人家了。”
李小菊想说那我也给你钱吧,可是,她家太穷,拿不出钱买粪,阻止小伙子,又实在没力气在这草原上拼一天,再说啦,这个小伙子也不见得听她的。帮助我捡先记下这笔帐,赶着算!
那一天,李小菊赶着装满粪的车回家时,真是感动呀,走了好远,还看见小伙子边赶着牛车朝嘎查走,边回头望她。
一户人家一年的烧柴需要七驴车牛马粪,李小菊捡了七天,小伙子帮助好了捡了七天。最后一天,李小菊才问出来小伙子叫巴图。
李小菊说到这里,低着头不再说话。我问:“你们后来就来往了?”
李小菊抬起头来说:“没有,我捡完了粪,再就没见过他。第二年的春天,我到乌兰哈达嘎查我的姐姐家串门,遇到了巴图。”
这让我奇怪,问:“巴图的家也不在你姐姐的嘎查,怎么会碰到他呢?”
李小菊脸上有了幸福的笑,说:“世上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咋回事呢?我姐夫家是蒙古族,我姐姐是在赤峰打工时认识我姐夫的,他们家所在的嘎查早些年也是靠养牲畜生活,几十年前开荒种地,我姐夫嘎查的牧民就由养牲畜逐渐变成了种地。巴图的父亲得了呼噜病,冬天不能在野外放牲畜,只能把牲畜卖了,他们向当地政府要求,搬迁到我姐姐家的乌兰哈达,以种地为主,更凑巧的是,巴图家住在我姐姐家东院。”
我问:“你和巴图是怎么谈上对象的呢?”
李小菊说:“那年夏天,我姐夫在镇子里打工,我姐姐刚生小孩儿,不能干田里活儿,姐姐就让我帮助她锄地。那天上午我锄到地头,渴了,见地头有一件小褂,旁边放着一瓶子水,我就坐下喝,喝干了,歇气。巴图在他家田锄地,他到地头,来褂子旁拿瓶子,我才知道是他的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喝了,下午还你!”我又补一句:“那年冬天你帮助我捡的粪,等我有钱了也还你!”
他很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说让你还。”
我说:“我也没说你让还,我自己要还。”
中午到家,我跟姐姐说,你家那么多的地,我锄不过来。姐姐说,那我就花钱雇个人吧!姐姐到东院跟巴图说了,下午巴图跟着我到我姐姐家锄地。巴图在前面锄,我在后面紧跟着锄,一步不离,弄得他汗流满面,手忙脚乱。我要跟上他也费点好劲,汗也没少流。锄个来回,他抹抹脸上的汗,说我,你别跟着我,匀着劲锄,别累着!我心里话,还挺疼我的呢!我问,我要是悠着劲锄,余下的地你一个人干什么时候能锄完?他很认真,撒目一下田,估摸一下说,快,今个儿一天,明个儿一上午就差不多!我暗暗惊奇,他可真敢卖狠力气,放上我,至少还得三天。我学着老太太夸孩子的口气说,你还怪能耐呢!他被逗乐了,不好意思地说,你真有意思,不像个闺女,倒像……我接上说,像小子,对吧?他大胆地看着我,点点头。我的大方终于感化了他,我们俩开始很随便地说话了。我发觉他心眼挺好,干一会儿,就让我歇着,怕我撑不住;也挺好说的,慢声慢气,还挺粘乎,我有点离不开他了。晚上没事,我就跳过墙去他家串门儿,有时候帮助他家干点活儿,大大方方跟他爹和他妈说话,他妈也夸我好。”
李小菊沾沾自喜地笑,我也觉得她确实讨人喜欢。不过我没忘记正事,我问:“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
她眨动着眼睛说:“这不就订了吗!”
这又让我张口结舌,回过神来,我问:“你没请乡亲们吃喜酒?”
她不以为然,说:“喜个啥呀,我一点没高兴。”
我不信,说:“装的。”
她又嘻嘻笑了。我索性让她随便说。
她接着说:“农忙完了,我就回家了,秋后的一个清晨,我刚起炕,正在洗脸,巴图到了我家,我父母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故意出去了。我问他,一大早你来干什么?他嘻嘻地笑,傻瓜一样,我说,看你呲牙咧嘴的,比牙来了?他说,我检查兵合格了,要走。我一怔,问他,你咋没提前跟我说一声?他说:怕你不同意。我生气地说,我最崇拜军人了,当军嫂是我梦寐以求的,他激动地把我抱在怀里。”
我静静地看着李小菊,等待她往下说。
“巴图家里只有二老,父亲还呼噜脖子,冬天屋都出不去;母亲什么也干不了,他一走,老两口子得饿死。他抱着我我,在我耳边轻声央求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我家里只有二老,父亲有病,冬天屋都出不去;母亲什么也干不了,我一走,老两口子得饿死,你照顾一下我家,行吗?我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第一次软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刚和他订婚,他就要走,他家里连个顶门过日子的人都没有,我不管指定不行,我说,你放心地走吧,家里的事交给我!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3
听着李小菊的叙述,我往本子上记。
她接着说。
他走的时候,已经进入冬天,我对他家的两个老人放心不下,就跑到他家。他爸——也就是我公公正坐在炕上咳嗽,我婆婆蹲在灶前熬药。屋里屋外又乱又脏,我便扫地擦柜收拾屋子,干完了,我就跟二老坐在炕上唠嗑儿,他们汉语不是太好,跟我说话得寻思着说,我一点点发现,他们认为我还没结婚,有些隔阂。有活儿他们偷着干,起初我不知道他们老出屋干什么,有一天,我坐在炕上给公公缝衣裳,听见西屋有动静,我以为猪进屋了,吆喝两声,猪还不出去,我下地穿鞋去打,一掀西屋门帘儿,愣住了,婆婆正蹲着往起背半口袋玉米,公公往起周,两个人闷了半天劲儿,公公没抓住,口袋滑脱了,婆婆被压了个四仰八叉,他们两个叽叽咕咕争吵起来,埋怨对方太孬。
我想乐又不敢乐,婆婆看见了我,不好意思,我问他们要干什么?婆婆说要去加工面。我问他们为啥不招呼我?他们不说话,我上前把半口袋玉米往背上一抡,背着走了。那点玩意儿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活计。我知道他们有活计不叫我,我就找活儿干,我最怕挑水,他们村今年才用上自来水,原来是轳辘井,二位老人挑不了水,井在房后的山坡上,井七八丈深,冬天井台上又冻了冰,哪次去挑水我都挺害怕,有一次脚下一滑,坐在井台上,差点掉到井里去,吓我一身汗;说起第一次挑水才有意思,我起初摇那几圈辘轳还不费什么事,摇一会儿,还看不见斗子,我有点慌,在我们村儿,斗子早该上来了。斗子越往上来,我劲就越少,后来劲一点也没有了,全凭耐力往上拼,咬牙切齿发恨地把斗子摇到井口,胳膊累得打颤,这时候一只手按住辘轳把,得腾出一只手去接斗子。你想,我两只手将巴按住辘轳把,哪能腾得出一只手去接斗子,脚下又滑,我只好像羊顶架似的和辘轳支撑着,望着悬在井口的斗子着急。我这么支撑着,终究不是长法儿,一会没劲了,手一撒,非得让辘轳把把我打到井里去。坚持一会儿,我的胳膊和腿都撑得打颤,辘轳把一点一点往高抬,我咬着牙一次又一次把辘轳把压下去,说也巧,我正没办法,出来找小猪的姐姐看见了,跑过来把斗子接上来。我一撒辘轳把,浑身像散了架,虚汗冒了出来。
吃了这吓,我再也不敢独个儿去挑水了,每次挑水我都招呼上姐姐。
最难得是春天种地,冬天还冷着呢,我就着急了,他家没有牲口、犁杖什么的,雇人还得花钱,加上浇地、买化肥、种子也得钱,别人家有男人打工挣钱,他家没人挣钱,只能我张罗!我公公也着急,他跟我婆婆商量,要把园子里那垛玉米桔拉到镇子里卖了,换回点钱,他借来驴车,想自己拉着玉米桔去卖,我见他咳嗽着扛玉米桔装车,太难受,我就跑过去帮助他装车。要说这是男人的活儿,女人力气不济,外人看着也不体面。他家没有男人,我不干咋着。我看公公咳嗽得厉害,天又刮着大风,那么冷,我把他劝住,我赶着驴车去了镇子。村子离镇子三十多里路,起早往那儿走。我棉衣裳薄,又没有手套,抄着手,围巾子也是单的,冻得我打哆嗦,棉鞋也两年了,老没有工夫做新的,不暖和,跺脚取暖震得脚底板子麻,我抱着膀,冻得有些受不了,路上来了尿,解裤腰带不知道费多大的劲;耳朵也冻肿了。那一冬卖玉米桔,可受老罪了,后来我娘家妈知道了,当着我的面心疼地哭了。到镇子里,酒厂收玉米桔,谁知道他们干什么用,卖玉米桔的都是男人,收玉米桔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她不用秤约,估计多少,给开个条子,拿着条子到会计室支钱,我觉得她给我估的总比那些男人的少,好像我是女人,拉的玉米桔也不如男人多,其实拉玉米桔的都是一样的车,拉车的都是驴,我每次怕路远来回一趟不容易,总是多装些,她纯是看人来,可我又不敢争。后来我看我的玉米桔没少拉,钱没卖多少,春天种地钱不够,我不再顾面子,跟那个女的争,那闺女不把我放在眼里,总是挑七挑八,说我装的短、窄,我就和男人们的车比,比来比去,她见我的车装的确实不少,就给我长几元钱。我去的次数多了,和那个姑娘熟悉了,她对我近乎起来,我每次去她都跟我打招呼,缷了车,她叫我进屋烤烤炉子,听说我的情况后,她很同情我,每次都给我多估点,后来她说她姐生小孩儿,没有荞麦皮装枕头,我从家里给她捎去一布袋子,她挺高兴。上次你来,我才知道,她是你妹妹,你也是听她说起,才找上我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的,她可夸你了,说你能干!”
李小菊接着说。
春播时,全村都闹腾开了。有牲口、犁杖的合伙种,我们家什么也没有,只好求人,公公跑两三天,也没求着人,我着急了,公公家的东院邻居有农具,他们几家合了伙,怎么就不管我们呢?我去找东院邻居,屋子里挤满了人,正嚷嚷着谁家先种,我站在外屋不敢往里挤。在娘家我从来没过问过这种事,也怕出头露面。可现在,不出头就种不上地,我就涨着胆子挤进屋,站在掌管种地的东院邻居面前,问:“叔,我家的地什么时候给种?”邻居愣住了,全屋人静下来。邻居说:“这我管不着。”我说:“邻居住着,你咋说管不着?”他说:“这事不是我一家的事,几家合伙,我答应给你种,别人家同意吗?”我撒目一眼屋子里的人,说:“我也入伙。”屋子里的人笑了,邻居说:“你家什么也没有,咋入伙?”我说:“我家没有牲口没有农具有人呀。”邻居说:“哪来的人?你公公什么活儿也不能干。”我挺挺胸脯,说:“我呢,我什么都能干。”我不知道咋搞的,一着急,举起了拳头,吓得邻居往后仰头,以为我要跟他动拳头。邻居跟屋子里的人商量几句,回过身来说:“你家这情况大家都知道,应该照顾,同意你家入伙了。”
种地时,邻居不给我安排活儿,不干活儿,就不算入伙,也就不能给我家种地。我见两副犁杖,正好缺一头拉滚子的牲口,我跟邻居说这活计我最拿手,邻居不信,也劝不了我,只好由我,他是想让我试一天,料定我顶不住,然后换人,拉滚子可是重活计,我从来没有干过,在松土里走,滚子像粘在地上一样,一天下来,我身子虚弱,膀子红肿,我不敢吱声,在小褂上偷偷垫一块棉布,第二天我埋头拉一天,不知道太阳是怎么落山的,晚上躺在炕上,我哭了,倒不是累,人家都快种完了,我家的地还一根垅没种呢,误了农时秋后不打粮,来年吃什么,巴图要是在家,我不受这个累。第三天只能挣扎着拉滚子。邻居看出我精疲力竭了,才发觉我没干过这活儿,心疼了,劝我不要再干了,我不依,泪水有点忍不住,直在眼眶里打转,邻居动了心,说:“李小菊,是我的不是了,应该先种你家的地才对。别犟了,把滚子放下,咱们再借一头牲口拉滚子,这就给你家种。”听了这话,我真想跪下给邻居磕个头,田里那么多人,我没好意思。后来邻居试着拉了半天滚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叹气说:“这孩子不知道怎么拼了三天,我真糊涂。”
给我家种地,就得管人家饭,我从来没单独招待过这么多人,眼下咱们这赤峰北部的农村不比以前,不管你穷富,吃饭有讲究,菜不能一个两个,还得有过油的,我不知道什么是过油菜,我小时候用油炸过花生米,我猜想这就是过油吧。我家没有花生米,我就趁晌午跑回娘家,装来一衣兜花生米,洗了后用油炸;菜也缺,就是白菜和酸菜,四个菜也凑不够,我就跳到我姐姐家,跟姐姐要鸡蛋,姐姐把一坛子鸡蛋给了我。我心想,等我过上好日子还她。我忙乎着端上桌四个菜,我不知道饭菜让人满意不,人们吃着油炸花生米,香得直咂嘴,像我小时候吃花生米一样。人们吃饱喝足,东倒西歪在屋里和房后阴凉处,饱嗝连着饱嗝,都很满意,我放心了。
4
忽然,李小菊“哎哟”一声,拍死大腿肚子上一只蚊子,放下裤腿,笑着问我:“我啰嗦这些有用吗?”
我说:“有用,有用,我听着挺有意思的。嗳,薅地时你病了是怎么回事?”
她继续说。
说起那次病我真有点后怕。我从小不太长病,有人说,不好长病的人,长病就很厉害。咱们这儿地广人稀,家家都有好多的地,我婆婆家三口人的地,我一个人哪忙过来了,一个锄季,就把我累得快散架了,挂了锄,薅季又跟上了,不快忙,雨季一到就得荒了地,那些天,天一亮我就进田,天黑看不见苗再回家。天气热,又困又累,累得我天天迷迷糊糊的,有时候坐下喘口气,脑袋一耷拉就睡着了。有时候望着远处的查布杆山,望着咱们赤峰北部高高低低的大地,想象着他在部队干什么,我盼望着他早些回来,分担我的活计。看着这么多地忙不过来,眼晕,天天收工我还得把薅下的草捡到一堆,捆上扛回去,家里养着两头猪,没粮食喂,只能常让它们吃草。我扛着又湿又沉的草,小褂被汗粘在背上,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我小时候没想到受这样的累,想到巴图保家卫国,是他的也是我的责任,就不把累当回事了。一次我回娘家取衣裳,我妈说家里也有活计需要我干,我也真不想去婆家了,又一想,我不去老两口子咋过呢,我就不是她们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有这样的困难我也不能不管呀,我家里有哥哥嫂子,有我没我一样,他家没我不行,我还是跑到了婆家。
还是说我生病的事吧。那天中午快收工时,我觉得脑袋有点疼,其实带疼不疼的有三四天了,有时候还咳嗽,我以为天热,加上睡不够觉,又累,也没往心里去,想再坐一会儿,身子发懒,不愿意干活儿,也感到没劲,我拖着大腿,迷迷糊糊回家了;中午饭只吃了一点,就累得不行,坐不住,就顺势躺在了炕上。我婆婆问我还吃不吃饭?我说歇一会再吃。躺一会儿,头疼得厉害,想起也起不来,我告诉婆婆,不吃了,下田也得晚一会儿。我婆婆边往下收拾碗筷,边让我多歇一会儿,她每天都这么说。我躺一会儿,恶心,伏在炕沿上吐了,头又晕又疼,怕误了田里活计,想起来下田,却怎么也起不来,只好躺着。婆婆慌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可能是中暑。婆婆给我熬了一碗绿豆汤喝了。我哭了,我本来是照顾二位老人的,倒让婆婆侍候我,心里难受。我躺了一个下午,以为晚上就会好,晚上却发起烧来,烧得我身上像着了火,婆婆跑出去请来了村医,医生看完,说我由于劳累过度,身体太虚,得了感冒转成了伤寒,赶紧输液吃药。那几天我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婆婆老是攥着我手,坐在我身边,不断地抹眼泪。我惦记着田里的活计,再扔几天就荒了,盼望着病快点好;又怕下雨,不断地问婆婆下没下雨,婆婆说没下雨,天一直晴着,越是晴天我越是着急,趁着晴天把地薅出来。我躺了八天,好玄没死了,刚能下地,我就撑着身子下田了,紧忙慢忙,雨季到来,还有半亩地没薅出来,怪我长了一场病,没把婆婆家的田蒔弄好。
说到这里,李小菊低着头,摆弄着她那双破了的黄胶鞋,好像很对不起婆婆家。
我问:“巴图不知道你病吗?”
李小菊接着说。
他回来探家才知道的,那天傍晌午,我正在外屋剁猪菜,听见身后的门响,我一回头,看见有个军人走进来,我一时没认出他来。他变了,脸黑了,胖了,衣裳也那么干净,精神着呢,我眨巴几下眼睛,才认出他;他也眨着眼睛看我。我高兴得慌了,不知道说什么,他说,你受累了!我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正想开口说话,婆婆从里屋出来,我只好把话咽进肚子里。他进屋跟他爸妈说话,说了一会儿,来到外屋,拿过去菜刀说,我干吧,你歇一会儿。我夺过菜刀,说你轻易不回来,到帮助过我的邻居家家看看。他点头称是,出去了。中午他没回来吃饭,我等得心焦,屋里屋外转,婆婆看出来了,让我去找找,我不好意思去找,又不能老是着急的样子,耐着性子在外屋剁猪菜。傍黑天他回来了,他进屋走到我身边,说,小菊,你受那么多累,又长一场病,怎么电话上没跟我说过?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埋头剁猪菜,他扳过我的头,在我腮上狠狠亲一口,我心里甜甜的。伸手就要打他,猛然看见他脸上挂着两行泪,收住手,顺势扑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我,我感到了有个温暖的依靠。
晚上,两位老人借故出去串门,我们俩坐在炕上说话,他忧愁地说,家里没人手实在不行,你不能长期住在我家里,也受不起这个累。我说,这个家的日子我扛着,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怕我不能长期坚持在你们家,咱们结婚。他一愣,望着我,说,结婚?我探家这么几天,什么也没准备,咋结?我说,准备啥,你明天到我家跟我家二老一说,把户口本取来,咱们到乡政府一登记不就得了。他见我说的是真话,高兴地抱住我,一连亲了好几下……第二天跟婆婆公公说了,他们都很高兴。他喜冲冲地去了我家,傍晌午回来了,取来了我们家的户口本,我和他到乡里登记,没摆酒席,就把婚结了。我怎么想呀?婆家这么困难,他又当着兵,哪敢花那没用的钱。
5
李小菊说完了,笑望着我,满脸的青春气息。我想起了我来的目的,想问问她巴图牺牲的经过,可又不忍心再让她回忆伤心的事。
我说给你照张像吧,我端起照相机,镜头的远方就出现了赤北这座著名的、蓝幽幽的查布杆山,近处是绿色的田野,风儿摇拽着河岸柳,河岸上坐着可爱的李小菊,她扬着手臂,一脸的阳光,充满着坚毅。
我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儿。